我以为那是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我以为接下来的生活我会让自己象一片停止光合作用的叶子那样停止呼吸氧气。我以为那一次的爱情就是我的氧气了。结果在回来的路上我还是看到了一个奇迹。这在我心中那个在去留间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凭空加了一枚砝码。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向日葵。漫山遍野的金黄象海水一样疯长,一个个挺着胸,扬着小细腰肢,每张脸无一例外地就朝着天空里那个火球。没人会怀疑这些都是太阳那个多情种子的情人。惟有仰慕可以获得这般朝拜似的虔诚。
我始终惦记着她们金黄色的注视。
我们车从东到西,一路跟着太阳起伏,就见外面的一根根又绿又细的颈子也跟着转动。有那种拦腰截断的,倒下去的方向也还是朝着太阳。一度我曾经怀疑是太阳不慎把他黄色的血液滴进了向日葵里面,才会生成这样一脉相承般的倾慕。而且他们的灿烂实在有某种相似之处。
后来我就喜欢走在阳光里了。我无数次走在阳光里,这一次也没什么特别。象所有无聊的人一样很慵懒的抬头和太阳对视,让那光丝蜂蜜一样流进嘴里,在牙齿上金灿灿地闪来闪去。还有眼睛,和太阳对视的眼睛必然象燃烧的火把。而它就是那颗顽皮的远古的火种。
这样的对视让我觉得自己犹如一株向日葵。每一个毛孔都滚动着对光的渴慕。
从那以后便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里我似乎是个穿着黄衣的女子,伶仃的腰肢,虔诚的眼睛。总是有个人不断的从人群里站起来,走过去,我就本能地注视他。可每次就要看清楚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那段时间是美妙绝伦的。不用去工作不用去应付任何人,每天的午后我都绻在我那雕花的软床上,床单是明亮的深蓝色,我的身体柔软地裹在深蓝色的被单里,象一尾柔媚的鱼。午后的阳光拨弄竖琴一般一根根捋过我的睫毛。有种缓慢甜蜜的伤悲。
这突如其来的恍惚让我猛然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爱恋里。很奇怪,一个刚从噩梦里醒来的人会心甘情愿地走进另一个梦里去。当然这和上次完全不同。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就好象我试图把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拉起来同自己跳舞一样的荒唐。可在深陷的时候,人不容易有理智的。每天午后我都会躺在阳光沐浴的床上,让阳光照着我犹如降生的婴孩。
如果每个女子死后都会落成一株花那我必然是一棵向日葵了。想来爱情不会因为死亡而终 止,又会统统注入到泥土里,同阳光交换太阳的爱情。
执着的女子很特别,只需知道爱着谁就够了。就好象向日葵这样的,她的所有表达仅仅是一个方位。从日出到日落。看着他,看着就足够。
我想我是被那天车窗外的奇景中了蛊。太多的金黄色象毒液一样瞬间就注入了我的体内。我似乎因此接受了一个花间的密码。让我突然可以加入到向日葵们和太阳之间的爱情里。这是多么奇妙的体验。
人需要用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前我曾经疯狂的工作达到这个目的,而这时我却用爱情来证明。象那个法国女人写的书,爱情是她的所有人物的生存状态。象呼吸一样频繁。
无论做具体的事情还是活在梦里都是一种存在。后来我痴迷上了后者。我希望整天都可以在梦里同那个模糊的影象对视和纠缠。事实上我始终没有靠近他半步,但是那种深切的爱着的感觉实在让人欲罢不能。想想看有多少个时刻你可以如此确定地爱一个人或者一种东西呢?这种本能的久违了的纯粹我怎么舍得丢弃!
当然,如果梦是优美的那醒来必然是最痛苦的事情。做梦成了我的基本的生活状态,没有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象消失了一样的空洞茫然。有一段时间彻夜难眠,变的异常浮躁。因为有人把我的床彻底的换掉了。我的床单由蓝色变成白色,床也小了一半,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使我的那扇窗户也整个换了个方向。以前我看出去就是藏在云层里的太阳,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堵橘红色的墙。把我生命一样宝贵的阳光挡的严严实实。
自从这一切被改变之后我的梦境里再未有任何身影光顾,我就象一条搁浅的鱼儿用尽浑身的挣扎去靠近水源。
我因此严重地失眠。而没有睡眠就无所谓梦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凌迟。我生生怀念着高墙后面的太阳,明明闻到他的气味,却如何也触摸不到。清醒的时间越长这种遥远就越是明晰。我好象被梦神拒之门外了,进不去梦里,我如同行尸走肉。后来我想尽各种办法要逃离那个看不到阳光的房间,都被一些粗粗细细的手臂五花大绑地抓了回来,然后很长时间的昏厥过去,象死了一样的昏厥。我知道他们给我注射了什么。其实除了梦,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很想念太阳。很想念那些一望无际的金黄。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当成疯子。
唯一有个和我说话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医生。他听清了我的要求后,拍了拍我的脸说他知道向日葵可以长出瓜子。他最爱吃的就是葵瓜子。我很泄气,因为显然这是个白痴。没有人可以理解一个人如何象一株向日葵一样地爱上太阳。
真的好想念梦里那个站起来的身影,我确定他就是太阳的化身。而我还来不及上去和他搭话就遗失了那个花间的密码。每次回忆起那片野地里潮水一样的向日葵现在仍然可以厮守在太阳的脚下我就嫉妒的要疯掉。为什么再也进不去了?我每天都对着白岑岑的房间一遍遍的质问。
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残忍的一件事,那间屋子里除了没有阳光,连相关的颜色都没有。墙壁床单桌子药瓶统统都是白色,连带给我穿的衣服都是白色。我觉得这恐怖的白色正无孔不入地流进我的每一寸肌肤里,我时常可以看见这苍白在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弥漫开来,侵蚀交融,最后彻底的置换。每次想到我身体里的血液象牛奶一样白我就想尖叫。
在我写下刚才这一段的时候我手边已经布满了漂亮的红色,基本上这些字也都是红色的。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的血液仍然是红的虽然很笨拙但是令我无比愉快。我好久都不写字了,而这些字又需要不断地蘸取所以我写的格外吃力。这种暖色调让我想起那片金黄,想起太阳和他的金黄色的情人们还有她们金黄色的注视。当这一切用世间最美的颜色表现出来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何谓刻骨铭心。我永远不能拥抱太阳即使他不这么烫手,即使他不这么遥远。
如果我的血液有足够多的话写完最后一个字我还要用它把整间房子都涂成红色,就象太阳把他黄色的血液涂的遍地都是。连带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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