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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悲凄“淘金”路


作者:阿敏    时间:2005-1-16   阅读1409次

     有一则谜语,说甲请乙吃馒头,乙吃得很香。甲见乙吃光了一盘子,便又端上来一盘子,不多时乙又吃光了,甲皱了皱眉头再去端,乙再吃。后来甲没了馒头,皱皱眉头后又端来一盘子窝窝头,乙同样吃得很香,且一气又吃下一盘子,问甲、乙分别是什么人?谜底是甲系城里人,乙是农民。
    前推二十年,农民进城可能会出现谜面所说,可如今此农民已不是彼农民。改革开放的大潮动荡了构筑已久的城乡二元结构,众多农民有机会撞开城市之门。只是,许多农民带着冲动带着好奇带着发财的梦想到城市“淘金”时,其经历也让人生出颇多感慨。走出鲁北农村到北方名城打工的妹子香香就是其中之一,她带着美好的梦想离开贫穷的乡村,又怀着一腔悲愤回到仍然贫穷的乡村。这一“离”一“回”,似乎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当这个“圆”对结起来时,姑娘那纯洁无瑕的心灵上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一
    鲁北农村,许多地方穷得叮当响。200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刺骨的西北风啸叫着,飘飘的雪花鹅毛般将大地罩成一片白。天还未亮,小井村村头上一户人家的茅屋里早早透出灯光。
    这就是香香的家。透出灯光的那间茅屋是香香的闺房。
    香香只有19岁,读过四年小学。从小生在农村,从小没离开过世代贫穷的农村,即使外出走个亲戚或是赶个集什么的,最多也就十里八里。记得读小学二年级时,一次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父亲弄着她到三十里地之外的县城医院看病,她才第一次看见那趴在地上跑的小汽车,看见那长长的火车。对于已经有些丰满脸蛋秀气的香香来说,多么想走出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去看看大城市的高楼大厦,去坐坐汽车火车和轮船啊。那次进城看病之后,她再也没见过火车,再也没爬过楼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心里感觉像是少了什么。这些年社会开放了,村子里的许多年轻人每到农闲就一帮帮去城里打工,邻居家的姑娘小翠到了上海一呆就是三年,每年都给爹娘寄回上千元的钱。头年秋天,小翠从上海打工回来送给她一双漂亮的花丝袜,她拿在手里正着看了反着看,感觉上海的丝袜和在乡村集市上三毛钱买来的袜子就是不一样。拿在手里柔柔的,举到眼前艳艳的,叫人心里挺舒服。那双袜子她一直没舍得穿,有空时常拿出来看一番,像是欣赏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这些常常使香香心动,她好想走出这黄土堆就的小村,也到城市里去见世面。可姊妹三个她最大,两个妹妹人还小,一些家务都靠她来干,再说爹娘又怕她一个姑娘家到外面有什么闪失不得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外出打工。三天前,村子里和她要好的伙伴草莲告诉她想到沈阳去打工,说有个表哥在那里帮忙联系过,去了就能到一家工厂上班。这更动了香香的心,她咬咬牙,对草莲说:“俺也去,走时你可喊着俺。”草莲知道香香爹娘不同意,说:“惹着你爹娘可不得了,你还是在家做饭洗衣种玉米吧。”香香一听急了,眼里立时流下了泪。草莲见她真想走,心也软了。毕竟她们从小在一起,一块打猪草,一块学着用旧毛线钩领花,一块对付找她们难看的男孩子。香香流下眼泪,草莲心里同样不好受。经过一番密谋,她们商量好了出走的时间、会面的地点,决定给家里来个不辞而别,到外面挣钱后再给爹娘说好话。
    那个夜晚香香没睡。她生怕一觉睡到天亮,草莲自己走了不喊她,一晚上没脱衣服躺在被窝里静静地等。说来也怪,往日香香特别爱睡觉,天一黑就忙着钻被窝,出了太阳还不想起,娘说她下生时怀里抱了个大枕头,睡死鬼。那个晚上她睁着大眼在被窝里等了多半夜一点也不觉困,第一声鸡叫的时候便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吹灭缓缓摇摆的煤油灯,拎起事先准备好的小布包出了屋。这时候,和她同住的小妹被惊醒,睁开眼朦胧地望着她问:“姐,你要上茅房?”香香说:“是,上茅房。天还早,你好好睡吧。”香香给妹妹关好门,仍然轻手轻脚走到院子里,抬头望望,只见东方那个亮亮的启明星还没升上来,舒一口气,知道草莲定会在村头老槐树下等着她。刚想溜出大门,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悄悄摸到饭屋里,点着煤油灯,在小布包里拿出一张二指宽的皱巴巴的小纸条和一截铅笔头,就着锅台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爹,娘:
    俺和草莲到城市大(打)工去了,草莲在哪(那)里有人帮忙,青(请)放心。
    闺女:香香
    草莲和香香一个样,也是一夜没睡觉。香香赶到村头大槐树下时,她已经早早等在那儿。见了香香,草莲说:“等你好大一会儿了,以为你睡着起不来呢。”香香说:“早就想来,怕你来不了俺一个人瞎等着。”草莲又说:“准备好没?”香香说:“全都准备好了,就是钱带得不算多,只有几十块。”草莲说:“不怕,俺带得多,没了用俺的。”
    走在乡村的阡陌小路上,两个姑娘心里可真高兴,她们边兴冲冲地走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路上草莲问香香:“你可真大胆,没和爹娘说一声就跑出来,急坏了她们可咋办?”香香说:“不碍事,爹娘知道俺是去外面混好了,也就不急了。”草莲又问:“还回啵?”香香说:“这穷穷的农村,还稀罕?你看人家小翠,在上海住高楼,坐汽车,一月能挣千多块钱呢。”
    两个年轻姑娘说着笑着,憧憬着城市美好的生活。当她们登上北去的火车,听着火车长长的鸣叫时,头也没回一回,再也没望一眼生她们养她们的黄土地,心儿早早飞到有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人来车往、灯红酒绿的城市里。
    二
    走出火车站那一瞬,香香草莲望着沈阳北站高高的钟楼宽宽的广场和水似的车流,眼睛有些不够使。一会儿,香香指着出租车上的TX牌问草莲:“那小汽车顶上带得啥?”草莲像是懂,也像是不懂,说:“让车好看的,晚上那上面要亮灯,灯一亮不是就好看了?”又一会儿,香香发现路边一个个熊猫形状的垃圾桶,又问草莲:“咋那么多熊猫玩具扔在路旁?”草莲有些不好回答,说:“城市人的事情都是怪怪的,听说今后还要拿人尿当饮料喝呢。”香香一听叫起来:“娘哎,咱打工的地方可别一天到晚让喝尿吧?”两个姑娘旁若无人地笑着,直笑得车站广场上的人都抬头看她们,看得她们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在公用电话亭打了好一阵电话,又等了半头午,总算等到草莲的表哥来接她。说表哥好听点,实际那男人是草莲婶婶娘家村子里的人,年初回家时因找叔叔有事去过草莲家,草莲从小爱说话,听说人家在沈阳城里打工挣了不少钱,就试着问人家能不能找他去打工。那男人因急着求草莲叔叔办事情,又见草莲长得漂亮,忙说可以,有心机的草莲当场让人家留下地址和电话,说农闲时一定去找他,结果挨了叔叔一顿训,骂她姑娘家见了生人话忒多。
    要说草莲那表哥也不错,见草莲领着香香找他来了,生出一种被信任的自豪感,他对草莲和香香说:“你们来了我欢迎,只是打工的事不好找,找到的活路都挺累,可能挣钱也不多。”两个姑娘急于找到活,忙说:“行哩,钱多钱少俺不怕,只要能混上吃;轻活累活也不在乎,只要有活干。”草莲的表哥听两个姑娘要求不算高,两天后就送她们去了郊外浑河边上的一家私人面粉厂。
    香香和草莲从没做过工,对工厂的情况不了解,农村人实在听话的特点又表现的很充分,光知道人家让干啥就干啥,结果干了厂子里最脏最累的冲洗麦子的活。私人面粉厂设备简陋,冲洗麦子全靠人工。且沈阳的冬天常常都在零下二三十度,虽然在屋子里干活,可用手一搅动麦粒,那冰冷刺骨的水立刻让人从头到脚寒得打哆嗦。好在两个姑娘从小在农村吃惯了苦,又说好每月每人工资450元,尽管苦累脏,可她们干起来蛮卖力。
    转眼在私人面粉厂干了两多月,香香和草莲从家带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她们就想着老板发工资。那几天,香香和草莲总是转着眼睛找老板。那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别看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他平时不干活,每天都穿件黑色皮卡克,两手揣进口袋里围着厂子转,发现哪道工序出了毛病或哪个人干活不卖力,他立刻就黑着脸子训诉人。一次,一山东来打工的小伙儿倚在装面粉的出口睡着了,他发现后一脚从楼梯上踢下来,直摔得那人鼻子嘴里都流血。这件事,香香和草莲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她们不知道老板小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大的火,因此平时一见老板心里就慌慌的,生怕做错什么也挨打。好在老板对女工从来都是笑模样,见了香香和草莲有时会伸出手来拍拍她们的肩,说声“好好干,干好了给你加工钱”之类的话。事实上,香香听其他女工说他从来没给谁加过工钱,说好的工资能按时发也是打工者们的福。就在香香和草莲眼睛找着老板转,心里急急地等着老板发工资那几天,香香还真累得有些受不了。因临近春节,面粉销得旺,一些来拉面粉的车辆常常排起队。为了抢时间抓旺季,老板每天管吃两顿饭,让大家加班加点地干,可仍然不发工资。香香就和草莲嘀咕,这老板是不是黑了心,怎么干了两个月还不开工钱?草莲手头也紧起来,但又怕让老板听见她们的说叨挨训诉,就说:“再等等,也许老板销得面粉还没要上钱来呢。”哪知道,几天后老板让她们加班的时间更长了,一连五天五夜香香和草莲都没睡上个安稳觉。那日,香香发现老板嘴里叼着烟转到她身边,见她在哪里忙活还冲她笑了笑,她也还了老板一个甜甜的笑,问老板:“老板,什么时候发工钱啊?俺吃饭手里都没钱了。”老板有些恼,收回脸上的笑,丢掉嘴上的烟,说:“去你妈的,才干两个月就要工钱?”香香一听老板骂起来,吓得再也没敢吱声。
    晚上香香和草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六人挤在一起的小屋时已经十一点多,香香打着哈欠正要睡觉,老板找来了,说:“在班上你他妈的为啥要我发工钱?”香香见老板有些气势汹汹,吓得缩在床头不敢言语。老板好像还不死心,伸手捏住香香的嘴巴,说:“小模样挺叫人喜,可你的嘴却挺讨人嫌。”说着,狠狠拧了一下香香的嘴,同屋几个姑娘谁也没敢吭一声。
    慌慌恐恐地过了三天,香香每天干12个小时的活,冰冷的凉水刺得手都裂开道道血口子。疲惫的香香和草莲感觉天好长,夜好长,她们恨不得逃回家不干了,可出来时间不长就回去,似乎脸面不好看,只能忍着苦和累,闷声闷气地给老板继续干。香香因在例假期,又没黑没白加班干,她两眼发花头发晕,刚让草莲替着,自己蹲在到处是污水的地上想歇一会儿,老板正好转过来,见她没干活飞起一脚就将她踹进清洗小麦的池子里,弄得她浑身上下湿了个透。晚上香香发起高烧,第二天就烧得说胡话。草莲想让老板拿点钱给香香去看病,同样也被老板骂了一顿。后来,草莲正在拥挤的小房子里给香香用湿毛巾降体温,老板闯进来丢给她们每人80元钱,说:“这是你们的工钱,拿上它再到别处去干吧。”草莲一听要辞掉她们,又见干了两个月才给80元钱,就委屈地说:“老板,咋才给80块钱?”老板两眼一瞪,说:“你们他妈的要给老子做情妇,两个月8000都可以,打工嘛这些就不少!”之后,老板令人将她们赶出了门。那一刻,香香和草莲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沈阳大街上,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她们还是找了草莲的表哥。表哥一听也很生气,硬要到派出所去告状。有朋友告诉他,出门在外没有什么大的闪失就不错,让老板扣几个月的工钱算不了什么大事,还是少惹麻烦另外找地方打工清心些。表哥明白自己是外地人,也怕惹下事体不好办,只好让香香和草莲在他那呆几天,再想办法另外找地方去打工。
    几天之后,表哥给草莲找了份在酒店做服务员的活,香香却没着落。草莲见只给自己找到了活,求表哥也给香香找一份,表哥说这份工作就费了不少劲,中国人多得如蝗虫,再想找也实在难。那几天,香香自己到劳务市场碰运气,接连去了三天也没找到啥事干。还是草莲的表哥心肠好,见香香没事干挺难受,就求和自己有生意做的一天津老板帮帮忙,那天津老板见香香人样子长得好,问东问西试了好几回,终于答应帮忙了,只是要香香随他去天津家里当保姆,除了看小孩就是洗衣做饭,没风没火吃不着苦,并说好管吃管住每月再给150元。香香听说天津开始不想去,觉得那里离家离草莲都很远,心里面有些不踏实。草莲的表哥劝她说天津老板住得是三室一厅洋楼房,电器、家具一应俱全,吃得好用得好不说,每月能净落150元,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哩。香香又找草莲商量,草莲起初不同意,可想来想去感觉也不错,能多转个大城市也是收获。再看那天津老板,只30出头,高档西服包着一副过早发福的躯体,望上去虽有些臃肿,但说话还算随和。
    于是,香香告别了草莲,只身跟着那老板去了天津。
    三
    天津老板家里真不错,三室一厅的楼房宽敞不说,还紧靠繁华的市中心。香香一进那家的门,感觉和到了外国差不多。老板家里人不多,只有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老板平时天南海北地跑,老婆在一家电器公司做会计。只是那老板怕老婆,老婆说啥他听啥,老婆一跺脚他就找不着北。香香跟那老板进了家,那老板赶快说找了个挺懂事的保姆来,要老婆今后在家里享清福。老板的老婆却挺凶,一见香香眉毛就竖起来,左审右看,挑剔的眼光就和在菜市场上买菜差不多。老板也赶快做给老婆看,先伸手捏捏香香的胳膊和大腿,再拉出香香的双手指着说:“你看看,你看看,身体壮实不说,两只眼睛挺精神,准是个干活理家的好材料。”老板的老婆不以为然,围着香香转了一圈儿,说:“看完了外表还要看内容,乡下人不洗澡身上大多生虱子,让她打扫干净了再进屋。”说着,她指给香香卫生间,让香香进去把浑身上下好好洗一遍。
    香香心里那个恨啊!她先是恨沈阳面粉厂那黑心的小老板,接着又恨眼前这老板娘,真想张开嘴巴上前啃她一大口。再下来她就是恨自己了,恨自己生在落后有农村,进了城市让人家看不起。恨过之后,香香只能服贴地给人家做保姆。
    应该说当今都市的小保姆,和人们以往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女佣人有了天壤之别,她们大多都有极强的自尊心,也见过一定的世面,受到伤害时总以某种方式求得修补。香香却和一些心眼多的家庭小保姆们不一样,她人样子精神,可那懦弱的天性却决定了她面对屈辱时只能忍受。受雇的这户人家,虽然男主人说话随和,常给她一副笑脸,可刁钻的女主妇却总是找她岔。那女人每天给她安排的家务满满的,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照看小孩,还瞪着眼睛给香香制定“了五不准”:一不准做错任何事,二不准偷懒不干活,三不准和主人同桌吃饭,四不准乱翻家里的东西,丢了什么用她工钱补,五不准在当保姆期间谈恋爱。面对五项苛刻的规矩,举目无亲的香香只能点头称是。女主人好象还使了个小心眼儿,明白地将五项规矩写在白纸上,让香香签上名字。之后,女主人就是变着法和香香找别扭了。走动时动静大了遭训斥,给小孩喝水热了凉了都挨骂,稍不留神打坏盘子碗子甚至要挨耳光……
    那是男主人外出做生意的一个隆冬的晚上,家里只有女主人小男孩和香香三个人。因没白没黑的干,香香已感冒三天,不但咳嗽厉害,还发起高烧。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干完家务就早早躺下,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死了。女主人看电视连续剧到十一点有些饿了,就尖着嗓子喊香香给她冲牛奶拿饼干。喊了三声没回声,女主人推开香香的小屋见她已睡下,一把将被子掀开,边“懒鬼懒鬼”地吼,边用鸡毛弹子冲香香抽。抽过,又让香香穿着单薄的内衣蹲在地上认错。一个远离家乡的农村姑娘,望着女主人疯似的吼,也只有哭的份了,认错的话好一会儿也没说出来,刁钻的女主人勃然大怒,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丢给香香,冲她猛吼一声:“滚!”香香被扫地出门了。
    那个夜晚,北风刺骨的寒,发着39°高烧的香香拎着从家带出来的小布包,孤伶伶踯躇在天津街头迷朦的路灯下。望两旁高楼大厦巍然屹立,听灯红酒绿处传来的阵阵歌声,她的心碎了。她不知道天津这样的城市怎么还有如此狠心的女人,看那模样柳红粉白,望那腰身婀娜多姿,瞧那穿着时髦高档,却不知腹内竟藏有一颗如蛇般狠毒的心。那一刻,香香特别想鲁北农村贫穷落后的家,想已是一头花发的娘和两个总是跟在她身前身后的妹妹。她真后悔跟着草莲出来,可眼下身上只有二十元钱怎能回得去?与父母不辞而别这么长时间,她还没给家里写过信,本想挣了工钱给娘和妹妹买几双绣花尼龙袜子邮回去,没想到却流落街头无人管。她实在走不动了,也不知道再走向何处,重感冒发高烧使她头更晕了。没办法,她找了一处僻静的楼角,倚着墙根儿蹲在那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香香被冻醒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她站起来活动一下躯体,腰肢疼得断了一样难受。四处望望,城市的夜晚同样萧条,整条街道不见一个人影,嗖嗖的西北风碰在墙上返回来让人一个劲地打牙巴骨。香香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穿着棉大衣的人没有声息地来到背后,一声“姑娘咋不回家?”吓了香香一大跳,回头见是个年轻男人,便本能地往墙根里缩了缩,没吱声。那男人又往她跟前走几步,说:“是外地来打工的?看你可怜,还是跟我走吧,明天给你找份好事儿干。”香香见夜已很深,也怕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遇到事情不好办,就问:“真的?”那男人哈哈一笑,说:“咋不是真的,你在这和平区里打听打听,我刘二黑就是心善心实,每天晚上都要出来转转,行行好,什么时候骗过人啊?给你找了事儿你挣了钱只要每月记着来孝敬我就行了。”香香感觉他不像什么坏人,点点头跟他走了。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冷静荒芜的院子,香香见低矮的小屋里还亮着昏黄暗淡的灯,有些害怕。进了门,她见两个男人对着头在喝酒,见了她眼睛瞪得特别大。领她来的男人说:“二位大哥,领来个小妹子,看咋样?”一听这话,香香猜不透那些人是干啥的,忙说要解手。正喝着酒的一个男人这时走过来,伸手捏了捏香香的嘴巴,又霸道地将手伸进香香衣服里,捏捏香香的乳房,淫气十足地笑笑,说:“行,行……”
    善良的姑娘此时心眼活起来,又称要解手,领她来的那男人挥手一指说:“那边就是。”香香跑到院子角落上的便厕里。香香一见那三个男人的眼神,就知道落入了魔窟,想赶快脱身。那三人还真没注意,香香进便厕的时候他们继续在喝酒,香香偷偷拉开院子的门,疯也似地跑了出去。后来在一户人家安顿下来香香才听说,那是些市里和外地结合在一起的人贩子,专门找无家可归的妇女,先糟踏再卖到外地农村给人家做老婆。幸亏香香机智地逃了出来,否则不知会有遭遇。
    第二天,香香好不容易找到劳务市场。劳务市场特别大,犹如发了酵的面团,一下子挤了那么多的人,许多和她一样的农村姑娘都在那里等着被人雇。那一天,香香在市场边上的药店里买了几片药,又买了一壶热开水,喝下后感冒像是好了些,可工作还真难找,太阳西下时还没人雇用她。香香真想打张火车票回家去,可想想自己逃也似地出来,回家也太没脸面。都知道她到城市里却混好了,好没混来却两手空空返回家,那脸面往哪里搁?
    香香急得冒火时,一上年纪的老妇人来到她跟前:“姑娘找活干?”香香点点头。老人一脸慈祥,说话先对着她笑,让香香感觉和自己老娘差不多。问清情况,老人又说:“姑娘跟我走吧,我有一四岁孙子,儿子媳妇工作忙,你帮着照看,每天做饭,洗洗衣服,每月给你80块钱,咋样?”香香一听忙点头,别说给80块钱,就是不给钱她也会跟那老人走,要不晚上住哪里。
    四
    市场经济社会中,当金钱至上的思想在不同社会层面上找到滋生土壤的时候,雇工与雇主之间真正的理解与尊重是相当困难的。没料想,香香一天的劳务市场没白泡,她找到了一家好人家。
    男主人28岁,名叫王志刚,正是年富力强时,在外资企业里当雇员,每月收入1800多元。在一处师范学院当助教的女主人姓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卉。女主人戴一副金边眼镜,白晰的脸面,飘逸的秀发,说起话来脸上两个好看的酒窝特别让人喜欢。只是,女主人因患妇科病做过子宫切除术,身体一直挺柔弱,平时干家务少一点。夫妻俩的宝贝儿子小王帅才四岁,聪明活泼,谁见谁爱。王志刚早年丧父,是母亲将他拉扯大。本来,退休住一处独院的母亲要帮小两口带孩子,王志刚想让母亲晚年享清福,说什么也不同意,硬要母亲帮他找保姆。母亲找来了厚道懂事的香香。说是帮干所有家务,实际上平时活不多,每天主要陪王帅睡觉、吃饭和玩耍,有时在主人自己家,有时到王帅奶奶家,无论在哪儿香香感觉都不错。她没想到,挑剔的城里人还能有王志刚这样的两口子,待人实在不说,出了差错从来不责怪。那天,香香不慎把热水洒在王帅胳膊上,烫得小家伙嗷嗷叫,方卉回家后赶快给孩子上了药,并一个劲儿地告诉吓得脸都发了黄的香香不碍事,说小家伙太讨气,磕磕碰碰不算啥。
    时间也快,一晃就是半年多。香香和王志刚方卉处得像一家人。王帅亲热地叫她阿姨,她亲热地叫王志刚哥,叫方卉姐。有什么心事或是女人生理方面的问题都找方卉说,方卉也乐意给小妹妹帮忙,还把自己得衣服送给她,让香香打扮的漂亮些。星期天或节假日,王志刚和方卉常带着小家伙和香香到公园里玩。四口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亲亲热热,谁也看不出香香是保姆。特别是王帅那小家伙,和香香感情特别深,有时奶奶要他去住一晚,他说什么也要让香香跟过去,平时香香不睡他不睡,香香不吃他不吃。本来说好工钱每月80元,可王志刚和方卉见香香理家看孩子挺卖力,一下子给她加到了120元,一到月头就赶快拿钱给香香,香香不好意思要。王志刚认真地说:“香香,这是你劳动所得,应该的。如果对我们家哪儿不满意,可以提出来,能改的我们立即改。”一番话,常让香香想起在沈阳和原来那家打工的事,感动的她接过钱来还直落泪。期间,香香不仅给父母写了好几封信,还接连给母亲和两个妹妹邮回好几双绣花尼龙袜子和三百多元钱。
    老天爷似乎从来不公平,总是给挺好的人家添不幸。在香香进王家做保姆8个月时,一件不幸的事情降落在王志刚和方卉和香香以及王帅奶奶这些善良忠厚之人们的头上。
    那天上午,家里只有香香和王帅两个人。香香先陪王帅玩了一会儿小火车,就忙着去卫生间洗一家人头天晚上换下的衣服。王帅一个人继续在客厅里玩小火车。小家伙似是和香香玩惯了,一个人玩不起兴趣来,不一会儿就扔下小火车跑到爸爸妈妈卧室里胡乱翻。翻来翻去,翻出了抽屉里妈妈神经衰弱时吃省下的一瓶子带糖衣的安眠药。他先用嘴舔了舔,感觉挺甜,就一粒粒把多半瓶全部吞了下去。王帅吃下半瓶药,香香一点也不知道,小家伙又回到客厅继续玩了二十多分钟,便躺在地上睡着了。香香洗完衣服出来,见王帅睡在地上,还以为他困了,就将其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让他继续睡。中午,王志刚和方卉因单位离家较远回不来,香香做好饭见王帅还没醒,因以前也曾有过长时间的睡,香香没在意,就把饭盖在锅里等王帅醒来一块吃。下午两点多,香香发现睡在床上的王帅一点生息也没了,立时怕起来,慌慌给王志刚夫妇打电话。等将王帅送到医院时,可怜的小人儿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事情发生后,王志刚一家如天蹋地陷一般。方卉抱住爱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王帅奶奶更是悲痛欲绝。之后,老人家三天三夜恸哭不止,神志稍清醒时,就一边呼唤“帅帅孙儿”一边揪住香香的衣领要她“还我帅帅”。香香吓傻了,哭哭啼啼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她直喃喃自语:“俺害了帅帅,俺害了帅帅……”
    一时间,悲哀的阴云笼罩王家久久不散。好在,居有较强抑制力的王志刚缓过神来,怕香香再有个好呆,便一边安顿亲戚朋友做母亲和妻子的工作,一边劝说香香想开些。一天晚上,王志刚强打精神开导香香,说这事都怨帅帅太玩皮,事情既然发生了也没办法,活着的人还有很长的路,万不可为一小儿毁了大人。几天后,王志刚想打发香香回老家,可依然悲痛欲绝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又过了半个月,平时开明的母亲情绪终于好起来,可她却总是一天天泡在香香屋里不出来。再之后,母亲又和方卉泡在一起,脸上还逐渐露出笑容。只是,方卉情绪仍然低沉,晚上睡在床上也翻来覆去叹长气。王志刚感觉母亲方卉和香香似在嘀咕什么事,可刚刚没了儿子,又怕一问重新勾起伤心事,只能望着她们各自变来变去的表情胡乱猜。
    又过几天,方卉告诉王志刚,说自己动过手术不能再生养,母亲想让香香帮忙给王家生个后。起初她也认为荒唐,可思前想后感觉也不失为个好办法,香香老家在挺远的鲁北农村,留下孩子走人谁也不知道。再说这事也不是白着她,事成后给她一万元补偿费。王志刚一听懵了头,好长时间才明白几个女人嘀咕的原来是这档子事。有文化有头脑的王志刚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知道这样做既不道德也不合法,传到外人耳朵里可能就成为“天大”的事。他便想办法说服母亲让香香离开天津回老家,母亲死活不同意。无奈中王志刚又去说服香香,并拿给她500元钱作路费,叫她尽快踏上回乡路。此时的香香眼前总是闪现老人跪在面前痛苦流涕的样子,耳际也时时回响老人苦苦哀求的话:“香香,求求你吧?能眼睁睁看着俺王家断子绝后没人管……”善良的姑娘还一个劲儿的想这大半年王家人对她的好,如果自己真一走了之不是没了人性?
    那天晚上,王母和王妻都回了另外的住处,家里只留下王志刚和香香。
    王志刚知道,母亲和妻子是想成他们的事。可他越想越不对,就想趁机打发香香走。走进香香房间,香香一阵紧张,王志刚忙做解释。当王志刚又将500元钱塞到香香手里时,香香突然跪在他面前哭着说:“王大哥,帅帅没了,俺知道对不起你们,大娘求俺做的事俺能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让一户人家断子绝后是罪过,俺、俺想……俺想……答应那要求……”王志刚一惊,诧异地望着香香。许久,他又怀疑地问香香:“你也同意?”迷朦的灯光下,香香含泪点头,一下扑进王志刚的怀里恸哭不止……
    转眼又是一年多,香香真的给王家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王家人甚是喜欢。孩子出满月的那天晚上,王母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再一次给香香下了跪,并一个劲儿说香香是“菩萨转世”,对她王家有“大恩大德”。望着王母和胖胖的儿子,香香脸上流下说不清什么滋味的泪。后来,孩子越长越喜人,漂亮英俊的脸蛋和王志刚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一般。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儿子留下自己走。渐渐,说定的行期已到,她望着可爱的儿子坐立不安。终于,她又做出决定:儿子是王家的后,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带着儿子逃离王家。
    一天夜里,香香等一家人睡熟后,抱着小儿在凛冽的寒风中朝火车站跑去。然而,慌慌的她忘了自己身无分文,在火车站转了两圈儿又一次流落在了天津街头。早晨,孩子饿得哇哇直哭。路边上,一位好心的大妈看他们母子可怜,塞给她一瓶牛奶和30元钱。靠着那瓶牛奶和30元钱,她挣扎着在街头捱过一个焦心的白天。晚上,蹲在马路边一家副食店旁的路灯下,她有些绝望,但望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觉着他应该属于这所城市,他是这所城市的根。此时,她有些头晕目眩,似乎丢失了回王家的路。这时王家人一天找不到他们母子也急得团团转,幸好她记着电话,万般无奈中走了回头路,给王志刚拨了一个电话。
    返回王家日子仍像水一样淌,那个母子别离的时刻无情地一天天向她靠近。商品经济提高了女人社会地位的同时,常常又把女人变做商品向社会出售。无论女人愿意与否,这种出售似乎是一定的。终于,香香咬破嘴唇,双手颤抖着接过方卉塞进一万元巨款的那个小布包,含泪与小儿吻别后,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南行的列车……
    五
    香香踏上一别几年的故乡,脸上立时流下盈盈热泪。望着熟悉的乡间小路,望着熟悉的田野,香香心里有说不清的亲切。当初满怀无限憧憬进都市“淘金”,而今揣着鼓鼓万元巨款归来,可想想离家之后的次次经历,那颗饱尝酸楚的心却滴出殷红的血。
    久别重逢,一家人自然高兴。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团团围着香香,一会儿问坐火车舒服吗?一会儿又问沈阳天津最高的楼房有多少层?香香回答着,望着长高了的妹妹感到无比快乐。她对母亲说:“娘,你知道在外边俺多想你!”娘搂着心爱的女儿,直埋怨她不该偷偷的走,急得母亲好长时间像是丢了魂。香香将那一万元巨款递给母亲,直吓得母亲打哆嗦。母亲说:“这么多的钱,是你挣的?”香香点点头。母亲把钱拿给父亲,父亲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村里的女伴们听说香香回来了,也都跑来问这问那,有的说香香多亏跑出去,你看那白里透红的脸面,你看那洋气的衣服,多么俊啊!多么装扮人啊!要是一直在这乡沟沟里呆着,只能是一身黄土一身泥。
    香香回家没多久,父母就张罗着给她找婆家。香香见村子里和她差不多的女伴都结了婚,有的还抱上了孩子,也就听了父母的话。只是,香香让父母作主,说只要父母看着找的人家像回事,她就没意见。父母见香香在外面跑了几年懂事多了,也满心欢喜,就通过媒人给女儿在邻村择下一户人家。小伙子比香香大三岁,有文化,初中毕业后就去深圳打工,世面见得多,说话办事很得体。两个人见面那天,香香望着一表人材的小伙子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小伙子望着香香白嫩的瓜子脸和细弯眉下的大眼睛,更是满脸喜悦。订婚后,按照当地风俗,小伙子给香香家送了不少彩礼,并带着香香坐汽车去了一趟济南市。买了许多该买的东西后,两人走在绿树掩映的城市街道上,小伙子脉脉含情地望着香香,心里像喝下浓浓的蜂蜜,陶醉的十分幸福。香香却心事忡忡,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小伙子主动和香香谈在外打工的经历,还找些笑料逗香香,香香仍难调动起情绪,很被动地陪着小伙子逛了一整天。
    之后,小伙子成了香香家的常客,三天两头往香香家里跑,干这干那。随了时间的更迭,香香喜欢上了小伙子,两人感情日渐浓厚。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香香做了新娘。新婚之夜,她情绪又一次低落了。望着洞房里那像是对人欢笑着的喜字,俊俏的脸上滚下两行清泪。丈夫以为忙婚事累坏了,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送给她一个个亲切的吻。丈夫越是这样香香心里越是难受,一桩桩往事直刺心头。后来,她强忍内心的难受,被动地由丈夫摆布。只是,小伙子见过世面,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当他将香香拥进怀里做完那美满之事后,感觉有些不对头,便不由分说查看了香香的身体,香香腹部道道妊娠纹引起丈夫的警觉,他一遍遍问香香是怎么回事。香香见丈夫看出破绽,眼泪接连不断地往下流,神志也突然不清起来。小伙子害怕了,又小心翼翼用情话安慰她,可香香腹部道道妊娠纹却像阴影一样罩在小伙子心头久久难散。
    生活又一次欺骗了善良的香香。许多天的一个夜晚,一番温柔之后小伙子再一次问起妊娠纹的事,并哄香香说发生过什么事可以告诉他,是夫妻就应该互相照顾,互相安抚心灵的创伤。一个痛苦两人分担每人只有半个,一个快乐夫妻同享就成了两个。面对恩爱的夫君,香香再也受不了心灵的谴责,流着泪述说了外出打工的经历。
    香香忽略一个关键性问题,即贞操是女人力量的源泉,如同参孙的长发。女人一旦奉献出贞操,也就无法再坚强起来了!听完她那痛不欲声的述说,往日对她恩爱有加的丈夫突然变了脸色,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原来你是个婊子?俺的‘仙桃’你让别人先摘了,能说不是流氓?不是破鞋……”一番话,似千针万箭穿透香香的心,她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心实,世上的男人对“绿帽子”都是畏惧的。然而为时已晚,尽管她跪在丈夫面前泪流满面地忏悔,终也没再唤回那颗已经冰冷下来的心。
    几天之后,香香被赶回娘家。再之后,一纸“感情破裂”的离婚申请,结束了那场只有一个多月的婚姻……
    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小伙子家人认为娶了这样的媳妇赔上彩礼吃亏,又一次次找香香家索要,香香家不给,结果引发两个家庭的一场械斗,小伙子和其父被香香家人打伤,住院一个多月才痊愈。香香父亲在械斗中挨了一刀后从此一蹶不振,两个月后又患上肝癌撒手而去。之后,乡人们知道了香香的一切,她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阵耻笑。万般无奈,香香再一次与家人不辞而别。只是,这一次香香究竟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
    月复月年复年,香香杳无音信。香香的母亲整日思女,夜深人静时,小村上空常常回荡着这样的呼唤:“香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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