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里常常漂浮着一片海：淡淡的紫色，幽幽的馨香，在风中摇曳着，涌动着。
母亲就是这海中扬帆的人。
七十年代初，我们家姐妹七人，别人都夸是“七仙女”，可这些仙女要吃凡家的饭，穿凡家的衣。母亲利用她的聪明把一天三顿为数不多的玉米面调理得津津有味。猪毛菜、车前草、槐树花等好多野菜或树花都是我们的桌上佳肴。每天都盼望吃饭的时刻，因为那时母亲常常给我们惊喜，吃完了饭，大家饱得哎呦哎呦喊肚子疼。记得一年春天，母亲对我说：“春，咱们上山采苜蓿去。”我当然乐不可支，也不问原因，一路蹦跳着向山脚奔去。啊，好大的一片苜蓿地！一寸多高的苜蓿嫩嫩的绿绿的，椭圆形的叶片小而密，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母亲教我采摘顶部嫩绿的菜芽，我说：“这样，苜蓿不久就会死的。”母亲笑了，接着竟长出了一口气说：“它们不会死的，夏天还要开花呢。”我懵懵懂懂的，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回到家，吃着用苜蓿馅做的蒸饺，一种无以言表的享受充溢着我的心，那是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菜香，如雨后的空气，晴明爽快。对我来说，槐树花的香气太浓了，猪毛菜的味道又有土腥气，那年的苜蓿饺子成为我向往的美食。后来，离家在外读书，一到春天，妈妈总会想办法让人给我捎去苜蓿饺子。
大学毕业后，暑假闲着，整理家人的鞋袜，忽然发现鞋垫上绣着一朵朵紫色小花，技艺虽不那么精湛，但看上去却很雅致、小巧玲珑。妈妈说是她绣的，她最喜欢紫色的花，素淡。我忽然心血来潮，提议去山上看苜蓿花。妈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挨不过我的撒娇，答应陪我去。我高兴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在苜蓿地里提着篮子围着母亲大喊大叫的童年。
不远的路却走了很长时间，母亲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大口喘着气，满头是汗。我搀着她。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真的老了，五十多岁的人背已弯成了九十度，我明白了为什么平时母亲不愿出门，为什么在自家的房后搭一个石台，原来，她是走不动啊，可她想她的女儿们。于是，每当公交车路过的时间，她都会站在石台上张望墙外的马路，盼着能看到她远行的女儿们的身影。如今，我们站直了，妈妈的背却弯下去了；我们能飞跃天南海北，妈妈却很难走出自家的院门。我默默地流着泪，和妈妈坐在苜蓿花丛中。一朵朵苜蓿花轻盈、淡雅，那淡淡的紫色平静、祥和。置身其中，仿佛沐浴在熏香的海水里，又宛如被紫色的云霞托起，我和妈妈都沉醉其中。我没有想到，在这样贫瘠的山地上，苜蓿花竟顽强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不招摇，不怯懦，静静地绽放。也许是我长大的缘故吧，母亲竟和我谈起了过去。随着那平静地娓娓叙说，我看到了过去的妈妈：如花的十九岁，穿着蓝底点缀着紫色小花的大襟袄，围着红色纱巾，骑着枣红马，非常时髦地嫁给我的爸爸。然而不久，婆母去世，留下了最大十三岁，最小三岁的五个孩子。没有吃的，她自力更生，在树林中找空地栽红薯，春天挖野菜、捋榆树钱、捋槐树花，吃的最多的是苜蓿。母亲说，她对苜蓿感情深，她习惯最困难的时候独自一人到苜蓿地坐坐，心境就敞亮多了。含辛茹苦把小姑、小叔抚养成人，接着就是我们姊妹七人，那时农村的封建意识很浓，家里没有男孩儿，一些重要活动，诸如婚丧嫁娶是不允许没有儿子的人参加的，长久的外人歧视，使思想很开通的爸爸也开始对母亲发脾气，好像没有男孩儿是母亲的错。我还记得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后半夜，有时我起夜，每次都看见母亲点着蜡，在烛光下做活，我问她为什么不拉电灯，妈妈说：“太亮了，怕你们醒了。”有时我就陪着她。母亲那时总爱哼着一首听着很苦的曲子，我们都不知道歌词是什么，一边哼着自编的曲子一边流泪。我那时竟不知安慰她，心却惶惶的。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情，就说：“我给你讲故事吧。”于是，那一串串让人笑得肚皮疼的趣事把我的抑郁一扫而光。母亲还会给我出一些小小的智力题，轻轻打击一下我的骄傲。那时的我就像一位公主，不但学习成绩好，衣服也让同学羡慕，因为母亲总让我穿得既大方又合时尚。
因为有了母亲，我童年的记忆灿烂辉煌。
以后的日子依然是忙碌的。结婚、生子，忙于事业，直到有一天，我跪在紧闭双眼，再也不会流泪的母亲遗体前，我才知道，我精神的根在哪里。没有了母亲，自己就像断线的风筝，随时都是坠落的空虚。没有母亲的日子，我看不见蓝天，听不见鸟鸣，然而一片紫色的云海却常常在梦里抚平我的伤痛，母亲穿着紫花袄，腰板直直的，漂漂亮亮地站在那儿。
去年夏天，我们姐妹七人在山上的母亲坟前坐很久。也许天上真的能眷顾善良的人，母亲的坟前竟然一左一右盛开着两簇紫色的苜蓿花，坟前是大片大片的苜蓿花，母亲的坟茔就坐落在花的海洋里。那一刻，我感动异常。苜蓿花生长的土地是贫瘠的，没有人为它施肥浇水，但它一直都在坚守着自己的超越贫瘠的信念，绽放着自己的美丽，体现着自己的价值。母亲不也是如此吗？贫穷中她固守着超越困境的信念，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精神与爱，许多年来，我曾目睹过太多被贫穷毁掉的东西——幸福、欢乐、爱情、友情、人格、高尚等。而我的母亲却在贫穷中让我得到了所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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