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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姐


作者:董文海   时间:2005-4-18   阅读1654次

    一
   
    我的老家在通州城南五十里的北运河东岸,村名叫齐庄户。北运河的西岸,就是当年日本鬼子修的北京到天津的公路。
    我的爷爷是个手艺人----厨师。他一直在东兴镇的一家叫吉兴斋的杂货铺里给人家做饭。那会儿人们都管他叫齐大厨子。实际是个下九流的活儿,和使唤丫头老妈子没什么两样儿。我爷爷和奶奶一生生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那年月生活苦,接生条件又差,根本不知道讲什么卫生,结果是生下来没几天就抽了四六风,有的最多活到一岁左右就出了疹子,没几天就死了。生了七个孩子,最后只剩下我爸爸自己。
    那会儿家里穷,真可说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唯一的家产就是用秫秸秆夹篱笆拽泥的两间窝棚。一年到头,就靠我爷爷挣那点儿微薄的薪水和我奶奶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的钱来维持生活。
    我的爸爸长到十五岁,就到我爷爷那里去打杂学徒,子承父业。我爷爷一生就带两个徒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另一个是一个姓柳的小伙子名叫柳根生,他是潮白河东岸柳户营人。
    我爷爷干到七十岁,最后连炒菜的勺都颠不动了。那年头,买卖店铺掌柜的都是人精,一点儿亏都不吃,他不能白白地养活一个废人,见我爷爷啥都干不了啦,就把我爷爷给辞了。爷爷被辞走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紧接着,奶奶也去世了。就剩下我爸爸和柳根生师兄弟俩在那里干。
    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我爸爸成家了。第二年,我妈就把我生下来。因为我降生时正是鸡叫头遍,报晓的雄鸡那洪亮而又悠扬的叫声此起比伏。所以,我爸爸就给我起名叫齐鸣。
    一九四七年我三岁。那一年,通县大部分地区都已经解放了,只有少数几个大镇还在国民党保安团和壮丁队的控制之下。就在那年,我爸爸和他的师弟柳根生都被国民党保安团抓到马头镇,到团部去给他们做饭。
    当时的形势是敌我“拉锯”。就在这一年的二月,中共通县县委组织召开了全县土改工作会议。会议决定:要在全县解放区开展土地改革运动。会议结束后,在县委的领导和发动下,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半辈子的农民,终于站起来了。他们斗地主,分田地,土改运动如暴风骤席卷了整个解放区。
    五月十三日,县委秘密召开会议,计划在十五日,县土改工作组去我们齐庄户村进行土地改革,并要当场镇压一批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
    这次行动,不知为什么,被国民党保安团安插在我县武装大队的一个外号叫刀条脸儿的奸细知道了。当天晚上,刀条脸儿偷偷摸摸把他刺探来的情报报告给了保安团团长。保安团长张大庆,外号叫小四虎子。他得到这一情报后,如获至宝。心想,这回反攻倒算的机会终于到了。为了嘉奖刀条脸儿刺探情报有功,他当即下令大摆酒宴,好好犒劳犒劳刀条脸儿。
    这宴席可真够丰盛的,那真是杯盘罗列,肉山酒海。这俩小子推杯换盏,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两人越喝越高兴,再后来就醉话连篇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说着说着就把这次偷袭齐庄户土改工作队的计划说出来了。草人说话路人听,你无心说,他有心听。这俩小子的话,正好给他们端菜的我爸爸听得真真切切。他忙回到厨房,和正在炒菜的他师弟柳根生把刚才的情况说了。
    柳根生听后也慌了手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颠勺一边叹气说:“咱们的同志又要受损失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呀。”
    就这样柳根生继续给保安团上酒上菜,我爸爸给大门站岗的送上一瓶好酒,两根大肠,混了出来。
    按预定计划,我爸爸及时无误地把这一重要情报向村长做了汇报。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儿,村长就放飞了一只信鸽,又把这一情报向县委做了汇报。为什么用信鸽传递情报呢?因为那会儿通讯很落后,根本没有电话。所以,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就派通信员去联络,但在紧急情况下,只有放飞信鸽了。
    县委书记得知这一情况后,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一、刀条脸儿不回来则罢,如果他还敢回来,就地正法;二、将计就计,十二日在齐庄户村的土改工作照常进行,工作队按时进村。然后,把县武装大队和二区区小队一共三百名战士埋伏在村子周围。等保安团进村后,来他个里应外合,争取把这帮匪徒一举全歼!
    实施计划的时候,战斗只用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军大获全胜。保安团来了一百多人,除了团长小四虎子带领十几名亲信突围逃走之外,剩下凡活着的都当了县大队的俘虏。
    小四虎子带领十几个残兵败将,比兔子跑得还快。回到他的老窝后,三天都没敢出大门。后来他得知那天为刀条脸儿庆功喝酒时我爸爸曾经回过家,就到厨房里把我爸爸拽出来,用绳子五花大绑捆在一棵大树上。小四虎子命令卫兵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翘
    起二郎腿,嘴里斜叼着烟卷,一副狰狞的面孔,看着我爸爸说:“齐大厨子,你小子能耐不小呀,你他妈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吃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小四虎子是不是马王爷三只眼!”
    我爸爸知道,落到小四虎子的手里,肯定是九死一生,现在,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见他圆睁虎目,大声地说:“小四虎子,你听好了!这件事就是爷爷我干的,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落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甭跟我费那么多唾沫星子!”
    就这样我爸爸被小四虎子这帮刽子手给活埋了。
    这个噩耗是我柳大叔冒死到我家告诉我妈的,我妈听后,当时就哭得晕了过去。柳叔可是真的慌了手脚。论大小,柳叔是我妈的小叔子,但按礼法讲,男女授受不亲,到了这样紧急关头,我柳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赶忙上前,一把把我妈抱住。经过一阵抢救,我妈终于缓过气来。醒来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柳叔呀,我那当家的死得好惨呀!往后,剩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让我们怎么活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二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东北解放军进关,打响了平津战役,我的家乡解放了。四九年春,在县土改工作队的领导和发动下,我们村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斗地主、分田地搞得热火朝天,恶霸地主、国民党保安团长小四虎子,被愤怒的群众扒棍炖肉活活地给打死了。
    我家分了五亩地,三间砖房。柳大叔也从活地狱里被解放出来。他们村也搞了土改,他家也分了地分了房,还分了一辆大马车。在我爸爸被活埋后柳叔怕我妈寂寞,让柳婶和他的女儿春枝搬我家做伴。这时土改已经结束了,我柳大婶和春枝姐因为家里有了地也就搬回家去住了。从此后,我们开始了新生活。
    从春枝姐她家搬走后,我很长时间都没见到春枝姐了,因为我们每家都分到了土地,一年到头都要在自己的地里忙,虽然累点儿,但这毕竟是为自己干。从那时起,我们能够吃上饱饭了。
    我那年五岁,妈妈每天下地干活,我就跟她屁股后头跑。我也挎着个小竹篮儿,拿着一把小镰刀儿,在地里挖野菜。有时也到运河边儿、大堤旁的柳树棵子里去捋柳芽儿,到小榆树上捋榆钱。回家后,妈妈把它洗干净,拌上玉米面,做窝窝头吃。吃起来又甜又香,现在觉得比蛋糕、面包好吃多了。
    一九五零年春天,农历清明节刚过,一场春雨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宿。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呀!清明前后栽瓜种豆,庄稼人都知道,清明节前后,是春播的最好时节。春雨过后,家家都想趁着土地墒情好,及早把自家的地种上,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人们都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呀。
    解放初期那会儿,农村流行着一种用工方式叫搭套。所谓搭套,就是在春耕播种时,你家有头驴,我家有头牛,单独播种都有困难,就要两家自愿搭伙,就是把两家的牲口和人凑到一起,先播你家的,然后再播我家的。这样,两家的地都能按时播上种。如果你家没有牲口,用人工换牲口也行,但必须是男劳力,既有力气,又得样样农活都能拿得起来。比如农活中技术性高的活儿有:筛簸扬拿沙,提粮下种耠,你样样都得会,人家才愿意用牲口工换人工。
    当时我家就我妈一个女劳力和我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孩子,人家谁也不愿意和我家搭套。我妈急得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最后,她硬着头皮去找我们本家一个叔叔,他家土改时分了一挂大车,想让他给帮帮忙,我妈答应他再给他多出几个工。
    我妈把这事和他一说,我这本家叔叔怠搭不理地说:“嫂子,我不是不管你,按理说,我应该先济着咱家自己的活干,可我已经跟别人搭上套了。再说还有几家雇我,人家早把钱给我了,我不给人家干不合适呀。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几家子的活给干完了,你要是等得了就等,要等不了呢,你再找找别人吧。”
    我妈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怏怏地离开了他的家,只有在家耐心地等。这一等五天过去了,一直也没有听到我那本家叔叔的回话。再过几天,春播的季节就要过去了,这可怎么办呀。这几天,我妈急得家里地里就这么来回地转,干着急就是播不上种。在地里,我看到我妈那伤心落泪的样子,当时我就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挣来钱,我要给我妈买一匹最好的马,决不让她再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家!
    又是一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儿,我妈早早起来,收拾着院子。我也起来,这时候,只听院外的大道上,一串铜铃声,清脆悦耳。一挂马车停在我家门前。我三步两步就跑到大门口,一看,只见我柳大叔赶着马车,车上坐着我柳大婶和我春枝姐。我高兴地跑过去,惊喜地叫道:“大叔大婶!春枝姐!”叫完后,我扭头又往院里跑。
    我妈数落我说:“这孩子,慌手扒脚毛兔子神儿似的。”
    我赶忙告诉她说:“妈,你快出去看,我柳大叔赶着大车来了,我大婶和我春枝姐也来了。”我妈听完后,赶快出去接。
    这时候,我大婶拉着我妈的手,姐妹俩拉不断扯不断地说起话来。我柳大婶这个人快人快语热心肠,她和我妈姐俩又对脾气儿,所以姐俩说话就很投机。
    大婶说:“前几天,那场雨刚一下过,我就跟春枝他爸说,齐鸣他们家没牲口,又没男劳力,他家那几亩地播种肯定会遇到麻烦。她大妈是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可也够难的。雨刚停,第二天我就催她爸,咱们赶紧把咱这几亩地种上,完了马上去齐鸣家,把他家那几亩地耠上。这农时可不等人那!”
    姐儿俩一边说着话,我大叔在车前收拾耠子、牲口套说:“别没完没了地说了,咱得及早不及晚。嫂子,都准备种什么?把种子都拿出来吧,咱们马上下地。”
    我妈这时候想起什么似的说:“看我,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来,你们三口子先进屋歇会儿,我马上熬点儿玉米渣粥,咱们都喝一碗,暖和暖和再下地也不迟。”
    我大叔说:“嫂子,你别麻烦了,我们在家吃饭来的,咱们还是快下地吧。”
    我妈拗不过他们,只好从屋里把种子都拿出来,装到车上。我妈和我婶都上了车,我和春枝姐从后面也爬到车上。
    这时,只见我大叔抽了一声响鞭,大红马拉着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到我家的地边了。到地后,我大叔很快把牲口套好耠子,他负责赶着牲口耥沟,我大婶负责点种,我妈和我春枝姐还有我,我们娘儿仨负责拉轧地磙砘地。这真称得上是一条龙作业。只一天,五亩地就全种完了。
    当时正是春耕大忙时节,满地都是干活的人,看到我家人欢马叫地耠地,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背后还有人小声议论说:“你瞧人家齐鸣妈多有能耐,从哪儿雇来的大牲口?甭瞧人家没男人,这地该咱也种上了。”另外一个人接过话茬说:“这不是雇来的,是她死男人原来的师兄弟,现在两家是干亲。”“瞧人家这师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我那本家叔叔的地紧挨着我家的地,瞧我们家用大马耠地,他没脸见我们,他本来是到地里来锄草的,看我们车马人辆地来了,扛起锄脑袋一低就回家了。
    这时候,我大叔把耠地用的农具一一装上车,又把马套好后,就对我妈说:“嫂子,等苗儿出齐了,该拔苗儿时,再让春枝妈来两天,帮你把苗儿间了,把草再锄一遍。你放心吧,你这点活不禁干,现在,家家都挺忙的,剩下点儿零碎活儿你自己就慢慢归置吧。”说罢,拿起鞭子赶马车就要走。
    我妈忙到车前,把马拦住,说:“根生,大妹子,这说话天就黑了,今天你们三口子一定到我家吃完饭再走。这人官肚子不官呀。咱们就吃一顿窝头老咸菜,你们也得赏给我这个脸。大老远来的,又干了一天活儿了,连口水都没喝,我心里可真不落忍。”
    看我妈拦着牲口,我大婶走过去,一把把我妈拽开,忙解释说:“姐姐,你听我说,你这样说可就见外了。这不把我们当成外人了吗?你说,咱两家谁和谁呀,还在乎这顿饭吗?往后,吃饭的日子长着那。好了,我上车了。”我妈怎么拦都拦不住。
    这时,我春枝姐跑到我身边,从衣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递到我手说:“鸣鸣,这是过年时我大舅给我买的,我没舍得吃,一直给你留着,你吃吧。”说完又掏出一根小木枪儿,“这把枪也送给你,跟人家打仗玩儿。等我下趟来,还给你带好东西。我走啦。”说罢,跑到车边迅速地爬到车上。这样,我大叔一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干完活就走了。
    我妈站在那里,目送着我柳大叔一家的马车渐渐远去。我这时才发现,我妈哭了……
   
    二
   
    由于刚下过一场雨,土地墒情好,播种时,我们又施了底肥,没过几天,绿嫩嫩的玉米苗、高粱苗、谷子苗就破土而出了。俗话说,有秧不愁长。又过了些日子,黑绿黑绿的玉米苗已经长到一尺高了,高粱苗和谷子苗也有四、五寸高了。这就意味着,我家的庄稼该间苗儿了。我天天盼着间苗,因为到那时我柳大婶和春枝姐又该到我家来了,我又能和我春枝姐一起玩儿几天了。在我天天想日日盼中,我终于盼来了这天。
    一大早儿,太阳刚刚露头儿,我柳大婶和春枝姐带着满身的露水,走进了我家的大门儿。春枝姐家住的柳户营村在潮白河东岸,离我们村至少得有15里远,步行起码得走两个小时。她们娘儿俩是起个大五更从家里出来的。我大婶刚走进大门,连脚儿都没歇一歇,就催着我妈下地。来到地里,她们姐俩一边干活一边还没完没了地说着话。
    我和春枝姐则每人拿一把小镰刀和一只小竹篮儿,到运河边挖野菜采野花捉蝴蝶玩。我家的地就在运河边儿上,我们俩来到离河边不远的一片河滩地,这里野菜野花到处都是。我春枝姐低着脑袋睁大眼睛找野菜,什么红根儿菜、白花菜、小燕花根、猪毛菜,不多一会儿挖不挖不就半篮子了。我就没有耐心烦儿,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拿着镰刀满世界乱跑。不是采一朵野花,就是追一只花蝴蝶,还一定要把它捉住。那个年代,运河的水旺得很,不像现在年年都干河底。那会儿还说涨水就涨水。尤其一到春天,河水刚开化不久,更是水流湍急,满槽的河水,卷着浪花,滚滚向南流去。据当年习水性的人讲,在这个季节,如果想从东岸横渡到西岸去,
    得向南冲出五十多米远的地方才能到对岸。我虽然生在运河边儿,但我家离运河还有五六里远的距离。所以,我没有到河里游过泳,再说大人们也不让我们去,我是个旱鸭子。我春枝姐就会游泳,因为她家就住在潮白河岸边,她家离河边儿就五十米远。她经常和小伙伴去河里游泳,小小的年纪,就练就了一身的好水性。多亏了她的一身好水性,才挽救了我的一条性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都快正午了,我妈她们姐俩还在地里干得正欢那,没有一点儿收工回家的意思。我春枝姐篮子里的野菜都挖满了,我篮子里的野菜也有半下儿了。我们俩就坐在河边不远的一个高坡上歇着,等我妈她们收工一块儿回家。我坐在春枝姐的身旁,手里拿着小镰刀儿在胡乱地剜着地。剜着剜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秘密,别人我谁都没告诉,我现在打算告诉春枝姐。我神秘地跟我春枝姐说:“姐,我过了年就满七岁了,我妈妈答应我,等今年秋天收成好,留足了口粮,然后把剩下的粮食卖了,卖了钱,明年就送我去上学,我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啦!姐,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春枝姐听我说完,用惊讶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她说:“哎呀!真棒!我们鸣鸣就要成为一名学生喽!”说完,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认真地对我说,“鸣鸣,你明年真能上学的话,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刚才我想好了,回去我就跟我爸妈说,让他们给我买两只小羊,我一边挖野菜一边放羊,等羊长大了下小羊,我就把大羊卖了,卖了钱给你买学习用具,这样也能给我大妈腾点儿轻。”
    听了春枝姐的话,我心里暖烘烘的,心想,还是有姐姐好呀!可我又一想,我过了年七岁,我姐比我大两岁,那就是九岁了,她早就应该上学了,不知为什么她不去上学。想到这儿,我问道:“姐,你过了年就九岁了,早该上学了,为什么我叔他们不送你去上学呢?难道你不愿意上学识字吗?”
    “我愿意是愿意,可我爸我妈他们说了,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没用,识几个字就行了。将来长大了,找个婆家嫁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我妈还说,我和你爸瞎字不识,不也过一辈子吗。”
    当时我真想不通,为什么男孩子就能上学,女孩子就不被人重视呢?如果我柳大叔他们两口子当时思想不守旧的话,让我春枝姐正常上学,说不定现在真能做一番事业。因为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儿。这叫做生不逢时呀!到后来,我春枝姐只今到小学六年级就没往上考,回到生产队参加了劳动,过早地加入了农民的行列,这当然都是后话。
    我们俩一边憧憬未来上学时的美好,一边欣赏着周围的野花和绿草。就在这时,一只很大很大的花蝴蝶从我身边飞过去,落到我眼前的一朵野花上。落下后,美丽的花翅膀还一闪一闪的。我马上站起来,说:“姐,你快看,这只蝴蝶多好看,看我把它捉住。咱把它拿回家,用针扎在窗户上,漂亮极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蝴蝶跟前,刚一伸手,蝴蝶就飞起来了。它扇动着两支美丽的翅膀,向河边飞去。我紧追不舍,跟在它的后面跑,心想,今天我一定要抓住你不可。蝴蝶飞到了河边,又落在了一朵野花上,我悄悄地来到它的身边,刚一伸手,它又飞起来了。这时候,我听到背后我姐喊我:“鸣鸣,别逮它了,小心别滑到河里去。”
    我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跟着蝴蝶跑。不知不觉就追到了河边,我根本没看脚底下,两眼直盯着蝴蝶。现在,河水刚刚开化不久,河坡滑得很,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脚没收住,就来了一个老头焐被窝,整个身子就滑到了河里。开始时,我隐隐约约听到我姐大声喊:“大妈,大妈,鸣鸣掉到河里啦!快来救人呀!”就在这紧急关头,一个浪头打过来,随着漩涡,我沉到了河底。一下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第二天上午了。我微微睁开双眼,发现我躺在自家的炕上。我身边围着我妈、柳大婶还有我春枝姐。我妈泪眼模糊地看着我,见我睁开双眼,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不这样,好像别人就要把我抢走似的。她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话:“鸣鸣,你可醒过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娘可怎么活呀!”
    我长大了才明白,我的存在,在我妈的心里,是唯一的寄托。我躺在她的怀里,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滑到河里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又躺在炕上,是我妈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是春枝姐把我救上来的。
    这件事,一晃过去了五十年,现在提起来,我心里都打颤。当时,如果没有春枝姐豁出命来救我,我还能有今天吗?是我春枝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六零年,我初中毕业了。如果还要继续上学的话,按我家的现状,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妈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在生产队干活,别人挣十分她也就挣八分。再说,那会儿生产队也穷得叮当响,到年底算帐,一工能合上一两毛钱就很不错了。按我家当时的情况,每年能分二三十元钱。如果再供我上学,一年的日子就甭过了。如果没有春枝姐每年给我垫补点儿的话,我连初中都念不完就得辍学。
    面对这一事实,如果我继续考高中,上学的费用会更高。为了不让我妈为我的学习费用着急,我只好违心地放弃学业。
    在一个月光高照的夏夜,我们娘儿俩吃罢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话。我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看我妈是啥想法,成不成的也该有个准谱儿了。因为再过两个月,我初中就该毕业了。
    聊了一些闲话之后,我就用试探的口气对我妈说:“妈,我跟您商量个事,再有两个月,我初中就毕业了,今年我十七岁了,也算是个大小伙子了,我想您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我不打算再继续往上考了,我想回生产队来干活,挣工分养活您老人家。您一生坎坎坷坷,已经操劳了大半辈子了,您也该喘口气了。”
    我的话刚一说完,只见我妈跟我瞪起了眼珠子,看那架式,肯定是死活不同意。我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跟我发了脾气,她愤愤地对我说:“鸣鸣,你呀,真不懂事,怎么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呢?妈这辈子苦巴苦拽的为的什么?不就想让你学好本领,将来能干一番大事业吗?你能考就继续往上考,甭考虑妈怎么办,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最后,我们娘儿俩来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我决定报考中专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一名教师。当时的师范学校是不交学杂费的,只花点儿书本费和饭费。这样一来,也能减轻点儿我妈和我春枝姐的负担。我妈勉强同意了,同时,我和我妈商量好,先不把我报考师范的事告诉我春枝姐,因为她知道后如果不同意,就会把我们娘儿俩的全盘计划给打乱。等生米做成熟饭后,她反对也晚了。
   
    三
   
    五八年,全国广大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化,行政区域划分也有了变化,潮白河的西岸划归北京市管辖,而与潮白河一河之隔的东岸则划归河北省管辖了。我春枝姐住的柳户营村正好在潮白河的东岸,理所当然地算是河北省地区了。
    北京是首都----中央所在地,我们这个地区,虽然离北京市区还得有七八十里远,但说起来也算是京门脸子啦。由于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突出的是青年男女找对象,河北省的姑娘就千方百计地想嫁到北京市来。当时我们这个地区,女方向男方要彩礼盛行,什么离娘费、奶水费呀,一般的都得要两三千块钱。河北省的姑娘为了嫁到我们这边来,彩礼就要得少,一般给一千块钱就差不多了。所以,我们这里一些穷家小户的小伙子,都愿意娶河北省那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姑娘。长得要个儿有个儿,要人儿有人儿,炕上地里都拿得起来的,一般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我以上说的这些情况,是跟我春枝姐有关的。
    春枝姐那年十九岁。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姐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论长相,在方圆几十里以内的村子里,不敢说是貌压群芳,也得算是百里挑一。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段,梳着两条粗而黑的大辫子。虽然一年到头在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太阳晒,但丰满而充满青春活力的脸蛋儿,总是那样红里透白的。在她身上,处处都能看到女人特有的美。虽然年岁不大,可炕上地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纫上针能绣花儿,扛起锄头能耪地。十九岁是花季的年龄,到了这个年龄,按习俗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当时的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就可以结婚。就在这一年,说媒的媒婆踢破了我姐家的门槛子。从媒婆嘴里吐出来的话,你听吧,男方本人个个都是白马王子,家里不敢说有万贯家财也是丰衣足食。我姐姐听后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反正是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就连我大叔和我大婶都摸不准她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她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在我初中毕业前准备中考报志愿时,才跟我们两家摊了牌。她的想法首先得到她家二老的同意,她又抓个空儿跑到我家来,跟我们娘儿俩说了。那是一个下雨天,不能出工下地干活,她冒雨踏着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我家。当她迈进我家小院时,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膝盖下面的裤子上沾满了泥。
    我隔着窗户看到我姐,跌跌撞撞地从大门外走进来,就抢先一步跑了出去。随后我妈也跟了出去。我大声喊道:“姐,你咋赶个下雨天出来呀?看把你给淋的,快进屋吧。”进屋后,我马上和我妈说:“您赶紧给我姐找两件干松衣服,让我姐换上,小心感冒。”
    我姐用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没那么邪唬,你姐身体棒着呢,整年在地里风里雨里的干活,这点儿雨算什么,没那么娇嫩。”
    等她换好衣服,我们娘儿仨就坐在屋里说话。聊了一会儿闲篇儿之后,我姐就她的来意向我们讲了出来。她单刀直入地问起我初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她既然冒雨专程到我家来,肯定是有备而来,你想用话来敷衍她是过不去的,我只能如实地告诉她我的打算。
    她听完后,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看样子,对于我的安排,她很不满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生气地对我说:“鸣鸣,我算是猜到你的心里去了。我来之前,就预料到了,你会选则两条路:第一条,初中毕业后不再继续往上考,回生产队挣工分;第二条考师范。我知道,这个学校不收学杂费,从经济上我们能够承受得了。可你想过没有,按你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考高中上大学不成问题。为什么你不想考高中呢?”
    听完她的话,我无奈地摇摇头说:“姐,我何尝不想考高中上大学呀。你想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愿意自己的梦想实现。可你得实际一点儿,我们家的情况在你心里搁着那。”
    “别说了。”我姐打断了我的话,她急扯白脸地对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大妈身体不好,根本无力供应你上学的费用。你想过没有,大妈身体不好,这不还有你姐吗,我一年到头不歇工挣工分,分了红肯定能供你上大学。我爸我妈现在身强力壮,完全能够养活自己。再说还有我弟弟帮他们哪。”
    我又找出另外一个理由想说服她:“姐,你也这么大了,也该给自己攒点儿了,将来出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也别太苦了自己。我也这么大了,总这么拖累你,我心里不落忍。”
    “你呀,竟说混话!咱们的父辈,我大伯和我爸爸,他们二人能够在那样的年代里,同生死共患难,既是师兄弟更是亲兄弟,早已把咱两家的命运连在一起了。到了咱这辈,还能分出你我吗?所以,我不是两旁世人,我是你姐姐,知道吗?姐姐帮弟弟是应该责份的,你还说那些不着边儿的话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总说心里不落忍意味着什么?”
    我听到这里,忙抢过她的话,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追悔莫及地说:“姐,你别说了,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今天,就在此刻,当着我妈的面,向你发誓:咱们就是亲姐俩!我一定听姐姐的话,努力学习,完成学业,争当全村第一名大学生!”
    我姐听完我的话,会心地笑了。夸奖道:“这还像我鸣鸣弟弟说的话。”
    我妈看到我们姐俩都欢欢喜喜高高兴兴了,就站起来说:“春枝,大妈没啥招待你的,咱们可就吃贴饼子啦。一会儿,让鸣鸣以小园儿里摘点儿豆角,放锅里一蒸,拌着吃。”
    我姐忙站起来说:“大妈,瞧您说的,我也不是外人,咱有什么吃什么,您还跟我客气。有我在,还用您动手,您歇着吧,我和鸣鸣去做。”说完,把衣袖挽了挽,洗了把手就做起饭来。
    这顿饭我吃得特别的香,因为有春枝姐给我做后盾。我像吃了一粒定心丸一样,心里踏实了很多。我由衷地发出了一声感叹:“姐姐,你真好!”
    在我春枝姐的鼓励下,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一刻都没有耽搁,一口气跑到我春枝姐家,把这喜讯告诉她们一家。她们听完后,尤其我春枝姐,那高兴劲就不必细说了。她告诉我,等我开学报到的那天,她要亲自送我去学校,怕我丢三落四的带不齐东西,她说要给我安排好啦她再回来,要不然她不放心。我无法拒绝她的盛情,因为我长到多大,在她的心里都是她的小弟弟!
    高一上半学期春节放寒假的头一天,我春枝姐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家,走进屋门,还没坐下,就从大衣兜儿里掏出一包水果糖,放到桌子上。她随手把包儿打开,顺手拿起一块糖,把糖纸剥开后,递到我妈手里。然后,有点儿羞答答地说:“大妈,您吃糖。”说完又递给我一块。
    我妈把糖拿在手里,没有往嘴里放。看着我姐一反常态的样子问:“春枝,有什么喜事吧?快说说,是不是对上象啦?”
    我也附和着我妈的话说:“姐,你今天这是怎啦?说话吞吞吐吐的。”
    见我们娘儿俩紧催,她只好把今天的来意告诉我们。她红着脸说:“大妈,鸣鸣,我要结婚了,今天我是来请你们娘儿俩喝喜酒的。到那天,你们娘儿俩可得早点儿过去。帮我妈我爸忙乎忙乎,亲戚朋友人一多,难免有落礼的地方。大妈,您懂得多,到时想给我妈提提醒儿。”
    我妈满口答应说:“没说的,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大妈一定会尽全力给你办得圆圆满满的。”
    我在旁边一听,高兴得都拍起手了:“噢!我有姐夫喽!我有姐夫喽!”随后,我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姐,我姐夫什么村的?叫什么名字?长得怎样?一定很帅吧?你很爱他吗?他也很爱你吧?姐,你快说呀。”我催着她。
    我姐大人似的教训我说:“小孩子家的,别老是爱呀爱的嘴边儿挂着,你懂什么呀。”
    我心里说:“你不就比我大两岁吗,我什么都懂。”嘴可不敢说出来,我怕她斥我。
    随后,我姐把她对象的情况告诉了我们。她说:“他叫梁满仓,是离我们村一里远的任庄村人,今年二十一岁。”
    我一听,心里马上凉了半截。这梁满仓我早就认识,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还跟我同过桌儿,现在有时候也经常看见。他个子不高,要是跟我姐比,起码矮一头,是个胖墩子;大圆脸,小鼻子小眼儿,大嘴,平时总跟睡不醒一样,是个蔫头耷脑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上学时就特笨,学习成绩在全班总是排在最末,好不容易上到小学六年级就不念了。家里有爹妈和他三口人,倒是挺清静的。
    我总觉得,凭我姐的条件,心又灵,手又巧,那么一个亭亭玉立的靓妞儿,虽然家在河北省,可在我们这边找一个比他满仓各方面都强的人,绝对是很容易。我就是想不通,我姐怎么就会看上他了呢?
    我姐这是算给我们下了请柬,我不敢把我心中的疑问说出来,这是我姐一生中大喜的日子,我怕惹她不高兴。她一刻都没有在我家多呆,说家里的事儿很多,她让我们到那天早点儿过去。说完就要走。我和我妈强拉着她在我家吃午饭,怎么留都没把她留住。
    我姐和梁满仓结婚不久。从我柳大妈那里才知道了我姐和梁满仓结婚的真正原因。
   
    四
   
    原来,她为我能上完大学,完成学业,放弃了几个各方面条件都比梁满仓好的人做她的丈夫。原因是,她择偶的前提是,人长的怎样无关紧要,但必须身强力壮,爱劳动,她可以不要彩礼,但有一个先决条件你必须答应:一、必须让她照顾我多病的母亲。因为我上学,多数时间不在家,我妈孤苦伶仃没人照顾不行;二、每年的家庭收入首先要满足供应我上学的费用,一直要供我大学毕业。
    这样的条件,确实很难让人接受。所以,自身条件好的小青年,谁也不愿意找这么一个拖累。最后,经人介绍,我姐就和梁满仓认识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发现,梁满仓人长的虽然困难点儿,但他诚实肯干,乐于助人,我姐把她的两个条件一说,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听了柳大婶的话,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候,我什么无须再说了。因为,现在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多余的。从今往后,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刻苦学习,学好本领,只有这样,才是对春枝姐最好的回报!
    在春枝姐两口了鼎力相助下,在我妈企盼的眼神中,经过我不懈的努力,我顺利地拿到了大学文凭。
    当年的大学毕业生,在乡亲们的眼里,就跟过去封建王朝那会儿考上状元一样,是天之骄子。那个年代,高级知识分子人才奇缺,大学生国家包分配。
    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市属的一个局,给局长当秘书。干了不到半年,由于我对工作兢兢业业,业务娴熟,局里破格提升我当了局长办公室主任。现在,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拿到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要看看我春枝姐。因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还要看看柳大叔他们老两口儿。我那多病的妈妈也是我放心不下的。所以,我一直是节衣缩食,从不乱花一分钱,甚至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直穿着我上学时做的一套蓝布制服裤褂和我妈给我做的布鞋。那时候,局里那帮公子哥和摩登小姐们背后都管我叫乡巴佬,我听后,不但不反对,心里还美滋滋的。因为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在泥土里滚大的,你这样叫我,证明我身上的农村气息还没有变,农民的好传统还没有丢,我心里感到欣慰。
    在我参加工作一年后,我就结婚了。正当我们新婚燕尔,喜度蜜月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六六年底,随着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不断深入发展,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浪潮是一浪高过一浪。我们局的老局长,首当其冲被革命的红卫兵推上了审判台。红卫兵给他戴高帽子游街,开批斗会,坐喷气式,把老头子整得死去活来。
    由于我曾经当过他的秘书,现在又是他办公室的主任,也难逃脱这场劫难。他们给我罗列了很多罪名,什么保皇派、新生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最后一个罪名是叛徒的狗崽子。我当时挺纳闷,怎么一夜之间,我又成了叛徒的狗崽子了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揪斗我之前,他们到我老家齐庄户大队进行过外调政审,大队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们,向他们提供的材料上说,我爸爸解放前曾经在国民党保安团壮丁队里做过饭,帮国民党反动派做事,就是与人民为敌,就是十恶不赦的叛徒。
    当时我妈也被村里的造反派给揪出来了,因为她是叛徒的家属,她和我们村地、富、反、坏分子一起挨斗。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子,足有二十斤重,用一根细铁丝挂着,一天下来,细铁丝勒进肉里挺深的。到了晚上,我妈被红卫兵推推搡搡地赶回家后,我春枝姐就悄悄地来到我家,给我妈洗脸擦伤口、上药,然后做饭给她吃。我妈静静地躺在炕上,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姐说:“春枝呀,我的好闺女,听我话,你明天别来了。你再跟我接近,会给你招来横祸的。”
    我姐没等我妈说完,就任性地说:“大妈,您甭管,我不怕他们。我明天该来还来,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妈又接过话茬,用微弱的声音说:“好闺女,听大妈一句话吧。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他们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为了我,你别再被牵连进来了,可你要相信,你大伯----鸣鸣他爸绝对是好人,决不是像这帮黑了心的人说的是叛徒。”
    春枝姐一把拉住我妈的手说:“大妈,我相信,将来总会有一天,事情会真相大白的!”
    我妈接着说:“春枝呀,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鸣鸣,让他要坚持住,他还年轻,让他和他媳妇好好过日子。我相信党,相信人民,会还给他爸一个公道的。”
    我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常年有病,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呀!在第二天又被拉去游斗时,我妈一阵眩晕,一个跟头摔倒在大街上,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就这样,我妈怀着一肚子冤屈,一腔的悲愤,离开了人世。
    更有甚者,我妈曝尸街头达数小时,村里人谁都不敢上前儿。因为这种事,躲还躲不过来那,都怕引火烧身。直到傍晚,我春枝姐在生产队干活收工后来到我家,发现我妈还没有回来,就出去到处找,最后,才在大队部的门前发现我妈的尸体躺在那里。当时她确实慌了手脚,不知咋办才好。这时,她想起了姐夫,她马上跑回家,把我姐夫梁满仓找来,两个人把我妈的遗体抬回家。然后两个人商量好,由我姐在这里看着我妈,我姐夫回村找人,把她家门前那棵大杨树砍倒,给妈做了一口薄皮棺材,把我妈掩埋了。我妈和我爸总算在阴间团聚了。我家土改时分的胜利果实----三间砖房已被充了公,原因是叛徒家属没有资格享受贫下中农的待遇。
    经过几个月的无休止的批斗,时间就到了六七年一月份,春节就要到了。造反派给我无限上纲上线,批来斗去的还是那些陈词滥调,他们真找不出新鲜玩艺儿了,再说他们现在都忙于打派仗搞武斗,无暇顾及我们这些“走资派”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局革委会的头头们经过开会研究后决定:把我们老局长和我发配到青海省的一个牧区,让我们在那里长期接受贫下中农对我们的认真改造。他们还要把我们的户口和档案材料一并转到青海。这样一来,等于把我给扫地出门,永远不能再回北京了。
    临行前,我向革委会主任提出让我回家看看我妈,然后再让我和我爱人见上一面。
    这个主任听我说完后,把三角眼一瞪,厉声说:“没有这个必要吧?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呀?你是走资派,叛徒的狗崽子!你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你现在只有乖乖地去那里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去吧,马上收拾东西,明早八点钟出发。”
    我不情愿地离开革委会办公室,他们不批准我回家,我无法离开单位半步,因为我的人身自由早已受到限制。我借去厕所的机会。到传达室找到了张大爷,我想托他抓机会往我姐家那个大队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被发配去青海的消息。并委托她,一定要把我妈照顾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张大爷是个好心人,他满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局长早早地被造反派轰起了床,又在造反派的押解下,准备去火车站乘坐火车去青海。当我和老局长走到大门口,爬上汽车,汽车就要开走的时候,只见从马路对面,急匆匆跑过一个人来。她跑到汽车前,用身体挡住了已经发动起来的汽车,大声喊道:“司机同声慢走,我只问一句话,车上坐的有没有齐鸣?”司机如实地告诉了她,她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就更不能开走了,哪位是领导,我找他有话说。”
    我坐卡车的车箱里,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特熟,马上站起来,向车前一看,当时就愣住了。这不是我春枝姐吗?这简直是从天而降呀!
    只见我春枝姐这时候就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汽车前,由于天冷,从我姐的脸上头上往外冒着热气,一看就知道是汗出得太多了。
    见到这情景,我马上从汽车的车箱里跳下来,张嘴刚要叫她,只见我姐两眼一瞪,对我说:“你就是齐鸣吗?我奉任庄村造反司令部的派遣,准备把你押解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对你的审判!”
    正在这时,押送我们的造反派的头头,腆着个大肚子,怒气冲冲地吼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拦押送走资派的车!马上给我闪开!否则的话,打你一个妨碍执行公务罪,连你一起装车运走!”
    我姐迎着大肚子走了过去,打着官腔说:“看样子,你就是这儿的负责人了?”
    大肚子连正眼都没看我姐一眼,不耐烦地说:“是又怎么样,你是从哪来的?没事赶快走开,别耽误我们的车,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赶火车,误了点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我姐这时也不示弱,大声说:“我既然敢拦你的车,就必然有事!”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盖有公章的证明信,在大肚子的眼前一亮,说:“你看清楚,这是任庄大队革命委员会的证明信,我是代表任庄大队革命委员会来押叛徒狗崽子齐鸣回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说完她把证明信递给了大肚子。
    大肚子仔细看了看,任庄村革委会的大红公章印在上面,这确实是一张真证明。他又看到我姐姐左臂上戴着一个红红的袖章,他才从心里消除了疑虑。他把证明信还给我姐姐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儿,我只管押人,你还是去里面找我们主任说去吧。”
    我姐接过证明信,眼珠子一翻:“知道做不了主,还跟我这儿瞎罗嗦什么。你等着,我马上进去和你们主任交涉。不过,在我没出来之前,你的车不准离开这里半步。否则,我马上回去,把我们那里的造反派队伍都拉过来,把你们这个局砸它个稀巴烂!”说完,她挺胸阔步向办公大楼走去。
    工夫不大,我姐和我们局的造反派司令,就是老局长现任的秘书,外号叫四眼儿的一同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四眼儿背着手,来到我跟前,拿腔弄调地说:“齐鸣,鉴于你爸爸在你们家乡背叛了人民背叛了革命,充当了无耻的叛徒,造反派司令部决定,把你交给你们家乡的贫下中农,你要接受他们的审判!现在,你就跟着这位同志回去,到了家乡,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你先过去,你的档案材料,我将通过信函的方式,寄到任庄大队革委会去。”
    这时候,我姐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齐鸣!提上你的东西,马上跟我回去。我警告你,你要老老实实跟我走,否则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
    看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心里纳闷儿极了,平时像慈母一样的姐姐,今天怎么会变得这样冷酷无情?我心想,真是时代在变,人也会变。扭曲的时代,人的灵魂也被扭曲了。我一边想,一边提着行李,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在前边走着。我知道,我们这是去长途汽车站坐汽车回任庄。
    我们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姐猛地从背后抱住我,我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机械地回头一看,发现我姐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她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鸣鸣,你受苦了,看到你受的这些苦,姐的心都快碎了。咱们哪儿都不去,马上跟姐回家,你要是去了青海,一定是九死一生,听说那里搞武斗都动了枪炮了。这回好了,跟姐回家,有姐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问我妈现在怎么样了,我姐哭得更厉害了:“她老人家已经、已经……”
    “什么?……”我的头五雷轰顶一般炸了,差点晕倒。我姐把实情告诉我,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了下来。我说:“我妈死的好惨啊!可有姐在我身边,我心里踏实多了,姐,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乌云散去,明媚的阳光会普照大地的。”我们姐俩说着分别这段日子各自的心里话,一同向长途汽车站走去。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昨天傍晚我托传达室张大爷给我姐打电话起作用了。
   
    五
   
    我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但是,我姐和姐夫两口子收留了我。我跟着我姐,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家里。由于我家土改时分的三间砖房早已被充公,我也只能住在我姐家。
    我们刚一进门,我姐连脚儿都没歇,就和我姐夫给我把她家的三间东厢房收拾干净,让我住下来。到晚上吃罢晚饭后,我提出,让我姐带着我,到我妈的坟墓前,祭奠她老人家的亡灵,尽做儿子的一片未了的孝心。我姐听完后,什么话都没说,顺手从柜橱里拿出一卷白纸来,随后又拿出浆糊和剪刀说:“鸣鸣,这些东西我早就准备下啦,咱俩今晚上为她老人家扎一个花圈吧。”
    第二天早上,在我姐的陪同下,我来到我妈的墓地前。我跪在她老人家跟前,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祷告:“含冤九泉的妈妈,给您平反昭雪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在我姐的劝说下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妈的墓地。
    就这样,等我安定下来之后,我姐又想办法把我爱人从城里接过来,跟我团圆。因为那会儿我爱人的学校也没有复课,学生们都在搞革命大串联,她整天在娘家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在我姐的经心呵护下,我们两口子在农村一呆就是九年。在这九年里,我们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们两口子就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在这九年里,我们两口子生下一男、二女,由于当时农村的卫生条件差,那两个女儿出生不久都因病相继夭折了。
    一九七六年,阴谋篡党夺权的“四人帮”被粉碎了,不久,党和政府为我平了反并恢复了工作。孩子娘也重新到原来的那个学校去任教。告别了我姐她们两口子,结束了长达九年的劳动改造后,我又回到了原来我工作的那个局。
    第一天上班有人就告诉我:“那年你得是没去青海,听说我们原来的老局长到了青海不久就遇到了一股龙卷风。强大的旋风把老局长住的简陋的平房给刮倒了,老局长活活地砸死在里面,好长时间都没人管。”
    我们老局长这把老骨头就这样扔在了青海,真是不敢想象的事。如果当年不是我姐拼着命搭救我,保护我,我恐怕也将和老局长一样遭此厄运。
    局里给我恢复工作后,我从科长干起,干到处长,一直到现在当了局长,我的心总是忘不掉我姐这辈子对我的那份情。前几年,我考虑到我姐两口子岁数一天大一天了,所以我多次下乡,试图把两口子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因为据说我姐夫患有先天性不孕症,所以到现在我姐两口子还是没儿没女。可我每次提出此事,每次都被她用种种理由拒绝了。她说她在农村呆惯了,到城里住不习惯,也算是故土难离吧。
    但真正的原因我心里明白,那就是总怕给我添麻烦。所以我的工作再忙,每年到了春节,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到乡下去,到我姐家陪她两口子一起过年,年年如此,到现在从没间断过。
    今天,我趁我们家的全体成员都在,对孩子们说:“你们都听到了,我的一生,坎坎坷坷,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我春枝姐——你们的姑姑,总是义无反顾地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搀扶着我度过难关。现在,我们都老了,你妈已经退休了,再过几年,我也要退下来了。我和你妈早就商量好了,等我退休后,我和你妈搬到乡下你春枝姑姑那里去住,我们老两口要和你春枝姑姑她家一块,快快乐乐地安度我们的晚年。和她们在一起,我们从来都不会有孤独和寂寞的感觉。”
    我说着上面这些话的时候,就连小孙女莹莹,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里,在认真地听。
    这时候,儿子齐志坚接过我的话茬说:“爸,妈,我今天总算明白了,你们老两口和我春枝大姑这辈子可真不容易呀!这样吧,为了尽到我们做儿女的对你们老一辈人的一片孝心,我想,在您退休前,我准备到春枝大姑那里选一块地,盖几间像样的房子,等您退休了,您老两口就搬过去,和我春枝大姑到一处。我大姑家的房子太陈旧了,也该让她两口住上新房了。您看,这样办我春枝大姑不会不接受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她能接受咱的请求,等到时候,我再慢慢说服她吧。”
    我的心愿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原因是,离我退休还有两年的一个夏天,我正在我的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突然接到姐夫梁满仓从家里打来的电话。我预感到家里有急事,我解劝道:“姐夫,你别着急,慢点儿说好吗?”
    在电话里,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姐夫说:“春枝病倒了,说在乡里医院都检查过了,一直没能确诊,他说她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我现在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打电话来找你,你赶快想办法救救你姐吧。”
    我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心急火燎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把我姐病倒的消息告诉了老伴儿,并让老伴儿马上打车到我单位来,和我一起去乡下看姐姐。然后又打电话,让司机备好车,马上去姐姐家。
   
    六
   
    汽车行驶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车速超过一百二十迈,我还嫌车速太慢。等车停在春枝姐家门口后,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一溜小跑就来到了上房春枝姐两口子卧室。我轻轻用手撩开门帘后,一眼就看见春枝姐躺在炕上。她双眼紧闭,面容憔悴,浑身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看到这情景,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住下掉。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姐姐跟前,握着她那干枯的手,强忍着悲痛,轻声叫道:“姐,我和你妹妹来看你来了。”
    春枝听到有人叫她,微微睁开双眼,一看是我们两口子,就用微弱的声音说:“是你们两口子呀?你们怎么知道的?准是你姐夫告诉你们的吧?我一再地嘱咐他,我这点小病不算个事儿,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你姐夫这个人那,是越老越不知好歹了。”满仓在旁边站着,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这时我俯下身,像哄小孩子似地跟姐说:“姐,我今天是开车过来的,你一会儿收拾收拾,我这两天工作也不算太忙,我带你去北京大医院里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要是没什么大病呢,咱心里不就踏实了吗?北京的大医院医疗条件好,你的病到那里三下五去二就能治好。等病好了,跟我那儿住些日子再回来。等到了春节,我们全家几口子还要到你家过节那。”在我们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下,春枝终于同意跟我们去北京看病了。
    来到北京后,找了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医院,让她住了进去,并为她办好了住院手续。春枝的病,经专家的经心诊断后,确诊为肝癌晚期。大夫把诊断报告交给我时,我一听就傻了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把诊断报告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才相信大夫的话是真的,当时我的眼睛就模糊了,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不接受这毕竟也是事实呀。我心里明白,姐姐的病到这份儿上,就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挽回她的性命了。
    我默默地把姐姐的诊断报告装进衣兜里,强打起精神,强装出笑脸儿,走进病房,轻轻地走到她的闲前,假装成兴奋的样子说:“姐,我刚才问过大夫了,经过他们诊断,没发现有什么大病,医生说,让你在这里医治一段时间,你的病就能全好。医生让我转告你,请你安心在这里治病,别的什么都不用想,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春枝听完后,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只是强打起精神,淡淡地又很吃力地说:“齐鸣呀,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一次谎话,这回你怎么也学会跟我说谎了。我的病我心里明白,你何必编那么多假话来骗我呢?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今天,算是姐求你了,你一会儿就把出院手续给我办了,咱们马上回家。这个大医院,一天的开销是多大呀,咱们住不起。再者说,我感觉,还是躺在自家的土坑上舒心,心里也觉得踏实。把我送回家后,你马上就回来上班,别因为我,误了你的工作,有你姐夫在家里伺候着我就行了。”
    我拗不过她,只好按照姐姐的意思去办。把她送到家后,小心翼翼地伺候她躺下,刚刚安顿好后春枝姐就出现了一次昏迷。在场的人都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见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心如刀绞。慢慢地春枝姐醒过来了,我拿来一粒高效止痛药,让她服下去。不大一会儿,她就安定下来了。
    只见她睁开双眼看着我,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鸣鸣,你过来。”
    我站到她眼前说:“姐,我在这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春枝伸手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去把橱柜那个抽屉打开,把里面的铁盒子拿过来。”
    我按着她的吩咐办了。把铁盒子拿到她跟前说:“姐,是这个盒吗?”
    春枝点点头说:“对,就是它,你再把铁盒打开吧。”
    我顺手打开铁盒,发现里面放着一个活期存折。我把存折拿在手里问道:“姐,你是要这个吗?”
    春枝没有伸手接存折,而是让我把存折打开。我又照着她说的做了,我发现这个折里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我不知道姐姐在这个时候让我看这个东西是为什么。
    “鸣鸣,你看到了吧,存折上存的这些钱,是你参加工作后给我的,我一笔一笔都存在上面了。我知道,这一笔一笔的钱,是你做弟弟的对姐姐的一片真情呀!有了你的这一片真情,姐姐心里就知足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干事开销大,再说,咱的小孙女往后上学得需要不少钱……这笔钱还是……归你保管吧。”
    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存折,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强忍着悲痛,把存折放到姐姐的身边,恳求道:“姐,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把这笔钱还是留给我姐夫吧,他的日子还长着哪,还是留给他用吧。”
    春枝听我提到姐夫,不由得回过头,深情地看了一眼丈夫,对于她的这位老实忠厚的伴侣,不由得从心里油然升起一片敬意。然而,春枝把眼光落在了那张存折上。
    “鸣鸣,你不用惦记你姐夫了,在我知道我有病时,我已经为你姐夫在乡敬老院办了入院手续。等我走后,他就可以到敬老院去,那里吃住都有人管,你就不必为他……操心了。”说到这里,春枝再一次昏迷过去。等她再一次慢慢醒过来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等我走后,请你……把我埋葬在你妈妈----我那好大妈……的身边。活着……的时候,我们……娘儿俩最……说得来了,到了阴间,我……也要和她老人家在……一起……做伴……”
    我眼含热泪喃喃地说:“姐,你就放心吧,我这辈子没给你办过什么事,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春枝听完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无怨无悔地走完了她坎坷的人生旅途……
   
    2003年12月20日第三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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