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 > 运河杂志 >> 文章内容


回首昔阳


作者:张来源   时间:2005-4-18   阅读1781次

    初到昔阳
   
    1973年刚过完春节,一位风云大江南北的人物陈永贵来到通县。
    这个当年渴望摆脱饥饿,摆脱贫困,带领大寨人“先治坡后治窝”的硬汉子,受到毛主席的赏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到处可见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题词。头系着白色羊肚手巾,身穿对襟褂子,脸上露着憨厚笑容的陈永贵成了政治前途如日中烧、家喻户晓的重要人物。
    陈永贵是率领山西省代表团到河北省遵化县砂石峪--也是一个改变贫困面貌的山村参观后,顺便到通县看望他的老同乡、老朋友--县农林局长的李祥信的。在通县逗留期间,发现通县的农业基础很好,工业生产的C-626型车床很适合农机三级修配网使用,且通县又是北京的东大门,政治影响面大,就决定从昔阳的大寨派人到通县小海子帮助搞农业。同时陈永贵也邀请通县派技术人员到昔阳县,上马一种适农用修配的车床。通县革委会受此殊荣,立即组织了魏怀林、尹江华和我三人前往昔阳。
    到了昔阳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同志的陪同下,急急忙忙去进拜离县城八里之距的“圣地”大寨。
    顺着用大条石砌得整整齐齐梯田旁边的一条坡道,登上了虎头山,俯瞰着七沟八梁的大寨,看着开垦出来的一小片一小片“人造平原”,远处的大喇叭里传来:“我站在虎头山上哎--迎着朝阳放声歌唱……”的女声独唱;歌声嘹亮,回荡在耳际。当时我们那虔诚的心情仿佛是穆斯林信徒到了麦加似的。
    我们要协助上马的机床定在昔阳县农具厂,魏怀林、尹江华二同志负责机床传动部位的简化设计、厂房改造和整体设备布局。一个月后他们完成了工作就回去了。由于我负责机床部件的专用设备设计制作以及机床的投产工作,从此,我间断地在昔阳工作和生活了五年,那里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有我的朋友们,有我不能忘怀的往事……
    昔阳县城坐落在小山岗上,俯看好像是一条由南向北航行的船,县城只有南北一条街,约一里多长。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小县城。
    初到昔阳,很多事都会觉得新奇,首先是语言:昔阳话地方口音很浓重,猛然听起来很难懂,但不少文字仍保留了中原文化特点,比如“斜”字,昔阳的发音是“峡”(xiá),用这种发音去读唐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就会朗朗上口。“什么”称为“甚”,“成不成”说为“沾不沾”,“胡同”称为“巷”,“呼唤”称为“呐喊”,“饺子”煮好在汤里放入菜和糖,称为“头脑扁食”,这种吃法和《水浒》中的介绍一样。昔阳话喜欢用重叠词;“石头旦旦”、“老汉汉”……女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妮”字;“杏花妮”、“凤妮”,男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小”字,“宝小”、“锁小”,听起来很亲切。
    昔阳人很古朴,待人诚实,不管在工厂的男女宿舍,还是在家中都可以推门就进,我习惯于进门前敲门,朋友们笑称“侉不地道”,但这并非是贬意,只是说你不是我们本地人。
    山之西谓之“山西”,地处太行山西侧的昔阳,得不到海洋气候的滋润,干旱少雨,无霜期只有三个月,自然条件恶劣。除去大寨,别的地方很少能看见一人多高的玉米,一般的玉米只有三尺多高,种得很稀疏,每棵只结一个很小的棒了,颗粒很小、金黄色,但是蒸得窝头甜丝丝的很好吃。
    由于无霜期短,昔阳主要种植玉米、谷子和土豆,产量很低,当地产的金丝小枣和核桃品质上乘。由于一刀切“学大寨”和解决眼前填饱肚子的问题,本地特产种植没有受到鼓励,产量很少。
    昔阳地下蕴藏着很丰富的无烟煤。煤层离地表很浅,昔阳人管煤叫炭,当地人到小灯矿担一担炭只要一毛钱,如果为了省钱,到井下去担只要五分钱,用一张报纸就能点燃。煤则特反指是碎沫沫,煤的蕴藏量虽然大,由于交通不便,片面强调以粮为纲,不能变为与平原地区进行物资交换的资源,人们的日子过得都很苦。
    我所在的工厂一年四季都吃“定型饭”;早晨是“洒洒”,把小米煮成半熟再加上玉茭面,盛到大碗里用筷子能窝到一块。中午吃“抿疙瘩”,用玉茭面、白面、高梁面添上一点榆皮面搅成浆糊。放在打成许多小孔的铁板上,再用抹子压成小长疙瘩掉进开水锅里,熟了以后放一点油、盐和醋。晚上是玉茭面窝头。北京人有句歇后语:“窝头没眼儿--叫什么呀!”昔阳的窝头真的没有眼,用双手一拍,立在屉上,有时在背儿上按几颗小枣调剂口味。
    昔阳几乎不产蔬菜。我在昔阳几年只在蔬菜门市部见过几个小茄包子,高高兴兴买回去烧个茄子露一手儿,食堂没酱油,做不出正经味道。蔬菜只有土豆、洋白菜,大而无味的洋白菜主要从河北运来的,调味用的尖辣椒一般都种在花盆里,既观赏又食用。没有蔬菜、没有油水儿,粮食吃得自然多,一日三餐大家都用大海碗,别看饮食单调,小伙子的身体都很棒,打篮球满场飞,我追都追不上。每当开了支,朋友们相约到饭馆开开荤。两个小饭馆,虽然一个叫“工农兵食堂”,一个叫“为民食堂”,菜肴通通一样,只有两种,一个叫“大炒肉”;肉连着皮切成大片,炒熟添上洋白菜放入盐、醋。另一个叫“炒肉菜”,做法基本一样,只是加上了水,再加上姜粉和五香粉,确切地说只有一菜一汤,县城的菜肴远远够不上江南的某一个小镇的水平。
    昔阳人抽的烟叫做蛤蟆烟,烟叶只有马掌大,这种烟连叶带梗入在碾子下轧成粉末,烟袋锅的造型像小帆船,小铜烟袋中间有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眼儿,烟袋杆只有三寸多长,把轧好的烟末按在黄豆眼儿里,点上火深深地一吸,再把烟灰吹出去。这种蛤蟆烟叫“一口香”,劲儿不是很冲,有一种怪味,对人的麻醉比一支烟还大,一般人吸上一口就行了。我在北京一段时间回到昔阳,再吸上一口,那晕劲儿十分钟都过不去。在昔阳的村头常看见这样一景:头系白毛巾,脖子上挂一根绳,一边是小烟袋,一边是小烟荷包,肩膀因长年挑担歪向一边的老汉汉在树下抽烟聊天。
    七十年代初,文革把全国搅得生活质量非常低下,自然条件恶劣的昔阳更惨。每人四十斤的定量只有15%是白面,吃上一顿馍或拉面真是一种享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哪个单位都少不了几十杆红旗和游行庆祝各种“胜利”用的锣鼓。有条件的单位还有自己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说上一两段“三句半”、学唱几段“样板戏”、自编一两个反映阶级斗争内容的活报剧。条件好的单位还置办了乐器,昔阳县农具厂自然也有小号、黑管、圆号等铜管乐,游行、庆祝来个大齐奏,吹个“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壮壮气氛。由此也能公私兼顾占一点小便宜,我二把刀地会拉几下手风琴,毛友善是乐队的能人,各种乐器都能吹几下子,给了我一把黑管,会意地笑了笑:“吃拉面去!”下了班练了几天,也凑合能吹一两段革命歌曲,具备了吃拉面的资格。
    在昔阳,“四旧”破得很彻底,谁家结婚娶亲,请乐队吹上几段“东方红”、“我们走在大路上”,有个喜庆样子。谁家的老人去世,请乐队吹吹哀乐送葬,完事儿总少不了请乐队饱吃一顿拉面。有善他们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很照顾,把我拉进去滥竽充数混一顿拉面吃。还有好凑热闹没有音乐细胞的小伙子充当联络员的角色,专门打听红白喜事,从中介绍,使我们这支大齐奏乐队每个月都能混上一两顿拉面解解馋。
    在昔阳,要讲饮食水平,比起当时国内其它地方都差一大截子。我的朋友们家中一瓶油吃上半年,平日吃抿疙瘩只用筷子沾一点油在锅里搅搅提点味儿。别看昔阳人吃的不成,眼界不比北京人低。每天到大寨参观的人流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人,站在昔阳街头,来自五洲四海,黄头发的、蓝眼睛的、黑卷头的、黑面孔……的外国人,和国内各少数民族的代表一队队络绎不绝。最有意思的是南方某贫困地区的参观团,大冷的天,每个人穿着单裤,冻得直打哆嗦,却人人把毛裤披在后背,把裤腿系在脖子上,令人奇怪。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地区的人把毛裤看成是财富的象征,并不是到了昔阳才买的,而是来这前装点好的,就像我们正式场合穿西服系领带一样。我想改革开放,使人们的物质生活有了质的飞跃,那种把一条毛裤当作家当显示财富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大寨是毛主席钦定的学习样板。各省、各地、各行各业,包括解放军都要到大寨学习。挂个号、报个到、亮个相,证明是听毛主席的话,顺便来一次公费旅游。省级领导来都带上文工团,各军区领导来也都带着宣传队前来慰问英雄的昔阳人民。文艺单位就更不用说了。在县礼堂,几乎每周都有文艺演出,规格之高连北京人都很少见。这些文艺单位虽然是“向英雄的昔阳人学习”、“向英雄的昔阳人民致敬”,但“英雄的人民”其实是个高帽子。每当有文艺演出,前六排不许坐,那是首长和来宾座位,即使坐不满,其他人也不准串坐。离开演还有五分钟,首长和来宾入场,全场起立要伴随着迎宾曲有节奏地鼓掌,来宾坐定后,演出开始。开始我对这种入场式觉得很不公平,认为有些本末倒置,后来见前六排总坐不满人很可惜,我是北京人,说着北京话,穿着必竟有区别,也就乐得混在来宾当中伴随着掌声前排就坐,享受着贵宾待遇。
    一个好消息在昔阳传开了,久违了的郭兰英来啦!郭兰英是山西走出去的歌唱家,她在电影“上甘岭”中的一曲“我的祖国”和电影插曲“人说山西好风光”激励着共和国的几代人。大家高兴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郭兰英能到大寨参观,说明她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是“解放”的对象,山西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毛有善更是激动不已,他在北京当兵期间,郭兰英为山西培养了许多文艺骨干,他受到过郭老师的亲传。毛有善逢人就通知:郭兰英今天晚上在县礼堂演出…… 其实用不着他瞎操心,大家早就等着晚上看看这位为老百姓唱了半辈子歌,文革中倍受折磨的老乡亲了。那天晚上是我在昔阳见到看演出人数最多的一次。礼堂后面和两侧站满了人。县剧团先唱了几段用山西梆子改编的革命歌曲,郭兰英出场了。在热烈的掌声中,她向昔阳的父老乡亲表示了敬意,在只有一架手风琴的伴奏下,只唱了两支革命歌曲就下台了。更加热烈的掌声把她又请上了台,人们有的请她唱“我的祖国”,有的请她唱“人说山西好风光”,郭兰英站在中上很勉强地笑着,待掌声平息下去后,她犹豫片刻,抱歉道:“对不起大家,我忘词儿了。”又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勉强的一笑走下了台,和刚才热烈经久不息的掌声相反,全场死一般的静。人们默默地离开了县礼堂。在那个整天喊着“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越来越好”的特定年代,人们不要说指望吃好穿好,混到了连一盒火柴,一两茶叶都要票的份上,满指望家乡的歌唱家能唱两支歌,解解心烦,可郭兰英连“我的祖国”都不敢唱!积压在人们心中的怒火爆发了,有人在黑暗中高声骂了一句:“狗日的!她不给咱山西人唱,她听山东人的!”谁都明白,山东人指的是江青这个婆娘。
    粉碎“四人帮”后,郭兰英重新走上了舞台,在“绣金匾”中唱到“三唱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时泪流满面,昔阳人哭了,透过泪花,他们看到了希望。
   
    “日本朋友”凌小万义
   
    我天性喜欢热闹,在昔阳很快交了不少朋友,凌小万义就是其中一个。头一次见面,朋友笑着介绍:“这是俺们的‘日本朋友’凌小万义。”他抢上来握手,做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一本正经地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看我信以为真便使劲摇着我的手,大笑不止,然而马上又回到昔阳话上来,“哎呀!你们北京就是崇洋媚外,我算甚日本朋友呀!狗日的,从娘胎出来,俺还没见过火车哩,小张师傅你信吗?”凌小万义身材不高,小眼睛高颧骨,要是穿上日本军装扮演个“鬼子兵”再像不过了。
    凌小万义有个哥哥叫凌万义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娘想儿子就用他哥的名字叫他,只有加一个“小”字。小万义是个直爽、风趣、聪明的小伙子,加之他爱出个洋相,被大家戏称为“日本朋友”,是厂里难得的活宝。
    工厂依山就势建在昔阳县城的西山坡上,上层是办公室、宿舍、食堂,下层是生产车间。我住在办公室,要上厕所还要再爬一段又陡又窄的山坡。小山城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夜里方便,在山坡厕所拐角处安了一个电灯,电灯绳设在坡下。上坡拉开电灯,下坡后再关灯;小万义捉弄我,晚上故意把坡下的灯绳拴高,害得我夜里只能一点儿一点儿摸着爬;第二天早晨,大家都在食堂吃“洒洒”,小万义把脑袋伸得老长,瞪着眼,秃一脚瞎一脚伸着胳膊乱摸,给大家表演“北京小张师傅”上厕所的狼狈样儿。动作滑稽夸张,把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厂里的职工大部分家在山村,平时上班都住宿舍,我住的房间便成了晚上聊天的好去处。“文革”已经搞了漫长的八年,人们也磨练出保护自己不被揪住小辫子的谈话技巧:只要开场白念上两段伟人的话,聊完了“封、资、修”再批判几句,听者丰富了精神生活,说者不会给自己招来政治麻烦,大家心照不宣。那天晚上“批判会”又开始了:我回忆起一个意大利电影里面的魔术师会催眠术,能使人产生幻觉。小万义信这些事,也说起走山路碰到鬼打墙的故事。我见小万义有点迷信,也想捉弄他一次,就说我其实学习过催眠术,我能隔墙把人拉过来,不过我到昔阳主要是学习革命精神;再有,作试验的人头会感到有些晕沉。“小张师傅,我有神经官能症能做试验吗?”一个外号叫“土科学家”的王师傅问道。小万义见别人要抢这份买卖,赶紧站起来拍着胸脯:“小张师傅,我来!大脑发昏,睡他狗日的一觉就沾啦!”我让小万义拿来自己的一个脸盆、两个大碗,把他领到屋外的山墙边,叫他背靠墙;我装模做样瞎比划几下,把脸盆扣在墙面上让他用腰顶住、又把两个大碗一边一个扣在墙面上,也让他用两个胳膊肘使劲顶住,紧闭双眼。我告诉小万义千万不能动,我要到屋里施展催眠术。跟我出来看究竟的几个朋友又随我进了屋,不知道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根本不会什么催眠术,顶碗这个姿势非常难受,小万义总捉弄别人,这次咱们也捉弄他……“小张师傅,沾了吗?”“不沾,催眠术记不全啦!”不到几分钟小万义喊开了:“可不沾了,碗要掉啦”!我们跑出去一看:小万义呲着牙闭着眼,人已经缩忽有一尺了,朋友们这个乐啊!赶紧把大碗和脸盆接住,到了屋里醒过闷来的小万义也笑个没完:“小张师傅,俺上你的当啦!”他眨眨小眼睛:“王怀堂这个狗日的比我还迷信哪,俺也让他顶碗去!”
    果然,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屋外传来小万义的笑声,那个不只一次被捉弄的王怀堂又一次上了小万义的当。
    小万义在工厂里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这种特殊不在于他风趣滑稽而是在于他什么话题都敢说。“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弄得妻离子散,人们睡觉都不敢说的话,小万义张口就说,唯独他,说了也就说了--没事!开始我很为他担心,朋友们笑着告诉我:“不咋!(没事)小万义有很好的政治外套:烈士弟弟,又是技术骨干。”可仅仅凭这么一点儿政治资本,在那老帅们都被“打翻在地”的年代,一个无名小卒居然敢把“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称作“西宫(祸国的慈禧)”,甚至还敢加上“狗日的”这样一个定冠词,真是胆大包天!
    书记老王见到小万义总要沉着脸说上几句:“小万,你狗日的又期待甚毒哪?”
    “俺正骂你们狗日的哪!”
    “明天开批斗会整你狗日的吐屎!”
    当然,那种能让小万义掉脑袋的批斗会直到江青倒台一次也没开过。
    慢慢的我悟出了原委:昔阳人思念坐在炕头儿上和社员吃窝头的周总理,极其厌恶把国家搅得一团糟,带着马桶到大寨躲进小礼堂看“内参片”的江青。人们,包括书记老王压抑在胸中的怒火需要喧泄,而小万义就是这个喧泄口。
    我敬重小万义,敬重昔阳人,他们淳朴善良、疾恶如仇。当年,江青等人是何等嚣张、何等不可一世。正是千万个敢反敢骂的凌小万义们,我们民族才赢得了今天。今天,有了他们,我们难道还怕几个贪官污吏不成!
   
    宝小奇遇
   
    站在昔阳县城的南关,坡下路西有一大片断壁残垣映入眼帘,那就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府地。附近穷苦农民对他恨之入骨,早在土改之前,农协就秘密派人监视,防止这家人把财产转移。土改开始后,渴望分到财产的农民,认为逮到了大鱼,结果只翻出一些最普通的衣物,值钱的东西和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一样没有,失望的人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准备七斗八斗也要让老财主交待出财宝的下落。没承想风烛残年的老财主还没等过堂就一命呜呼了。审问老财主的家眷,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回答是妇道人家不理财。人们虽然不相信有名的大财主只有一点衣物,可又没法找出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作罢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小将高举红旗,潮水般地涌向四面八方,也涌进了交通非常不便的昔阳。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当年没翻出财宝的这一悬案引起了小将们的极大兴趣,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小将们又引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红卫兵。这些狂热的年轻人,对老财主的家眷进行批斗,弱不禁风的妇人哪里是红卫兵的对手,还没等到批斗的高潮也一命呜呼了。小将们不信邪,既然当年农协没发现老财转移财产,好东西肯定就藏在这座几进几出的大宅院里。第一批红卫兵把院子挖地三尺;第二批拆墙;第三批扒房,虽然没找到财宝,却也挖掉了地主老财的老窝,红卫兵只得宣称:“取得了阶段性的伟大胜利”,精疲力竭的小将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昔阳。
    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当地学校老师组织五年级的孩子们上山采集树种,准备来年春天植树。老师要求同学们把集中起来的树种放进麻袋里,背麻袋的活儿由体格棒不怕受累的宝小负责。
    宝小是个苦孩子,从小没有父亲,五、六岁母亲也离开了人间。他哥拉扯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瞎糊弄过日子。当时他哥还没对象,有姑娘的人家一听说,穷小子还有个弟弟,都退避三舍,最后一个更穷的姑娘总算接受了宝小,与他哥成了家。
    宝小长得憨憨的,学习一般,一门心思想长大了当解放军,不但能穿上新军装、还能扛上枪,他看见村里的印海大哥回家探亲穿着军大衣真是羡慕死了。嫂子开始还对他寄予希望,但看他笨笨的样子,也就没了指望。宝小听见嫂子对他哥说:“宝小就是参了军,在部队里也是块喂猪的料儿,就他那个又笨又拗的脾气,还不如小学毕了业帮家里干点活儿呢。”宝小知道,只有中学毕业才能参军,要是不让他上学就断了他的梦想,为此宝小哭了好几回。哥虽然不爱听嫂子的叨唠,但也没法子。从此嫂子对宝小不冷不热,谈不上嫌弃,更谈不上关爱,倒是哥哥还是像从前一样照顾宝小。
    太阳快落山了,一身轻松的同学们打闹着下山了,背着半袋树种的宝小渐渐被甩在后面。
    离村子不远的小山包上有一个不知何年造的一座半人多高的小山神庙。庙的前面,战争年代挖战壕,由于黄土高坡的土硬,过了若干年仍然没有多少损坏。在这里打土仗玩儿,曾经给宝小的童年带来多少欢乐啊!宝小背着半麻袋树种还没翻上小山包,就听见几个孩子欢快的喊杀声。别看宝小五年级了,听到打土仗的叫声,心里又痒了起来。他快跑了几步,躲在残破的小山神庙后面,放下麻袋,准备出其不意地从背后袭击战壕里的孩子们。忽然听见战壕里的孩子高声尖叫:“这是甚呀!”宝小赶忙跳了过去,战壕的硬土地上被两个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们扒出一个圆阄阄。两个孩子想碰又不敢动。战壕里曾经扒出过子弹壳,眼前这个东西宝小也没见过,情急中喊了一声:“别动,地雷!”赶紧趴在战壕边上,两个小孩子吓得爬出了战壕向山坡下的村里跑去,向上攻山的几个孩子听说有地雷,也随着一溜烟的跑了,宝小定了定神慢慢地向“地雷”爬了过去……
    县城银行里照例显得很冷清,几个职员正在闲聊,这时,一个十二三岁长得憨憨的孩子走到柜台前,说:“同志,俺想卖这个。”一个职员从孩子手中把东西接过来惊叫:“老天!”竟是沉甸甸的一根金条!在试金石上一试,成色很好。几个职员围了过来问:“这东西是哪来的?”
    “俺娘给俺留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宝小。”
    “哪个村的 ?”
    “李家坪的。”
    “这东西值很多钱,你打算要钱做甚呀?”
    “俺打算买双球鞋。”
    “还打算做甚?”
    “那--俺再照张想片。”
    “还剩下好些钱做甚呀?”
    “那--俺给俺哥买辆自行车。”
    银行的职员办好了手续,由一位好心的老大姐带着宝小到百货店买了双合脚的球鞋,又带着他到小照相馆照了张相,又陪着他挑了一辆漂亮的自行车。回到银行,把余款给他存上,把存折交给宝小,由银行派一个小伙子骑上新车带着宝小回家了。
    那天晚上,宝小又慢慢爬到“地雷”旁边,小心地摸了摸圆阄阄,又圆又滑,不知是啥玩意儿。索性找来一根干树枝,趴在战壕里,用树杈扒开四周的硬土,这时,一个瓷坛子盖露了出来。宝小睁大眼睛,好奇地掀开坛子盖,见里边是用绸布包着的许多小包,心想:“这是甚呀?”他掏出一包,每包都是沉甸甸的,总共有十多包,还有一些包里的东西宝小更是没有见过……宝小呆住了。难道这些就是老人说过的金银财宝?他把那些包包又放回坛子里,盖上了盖,找来一根又粗又硬的树杈,接着又围着坛子拼命地挖,这时又一个大青花坛子从坑里冒了出来。累得不成的宝小坐在土堆旁直喘粗气,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宝小小心翼翼地把大坛子放在麻袋里,吃力地背走了。
    第二天,宝小缠着村里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连说带比划:“老爷爷,黄的、长条条,可沉嘿,是啥东西?”“黄的,方块块,是啥东西?”“白的,还带两个耳耳,是啥东西?”“还有圆旦旦,红面面是啥东西?”
    老人被他问得似懂非懂:“照你这么说,长条条应当是金条,方块块是金砖,带两耳耳是元宝,圆旦旦、红面面就说不好是啥东西了?”
    老人感到很纳闷儿:这个平时连一块钱都难得一见的穷孩子,怎么会问起金条和金砖这些事。
    “你见过?”
    “没--没见过,俺是听人家说的,老爷爷这些东西值钱吗?”
    “值钱,值钱,一根金条拿到县上银行就能换好多钱哩。”
    宝小给他哥买了一辆自行车,这在村里可是件大事,他哥做梦也不敢想,高兴的合不上嘴,因为这是财富的象征。
    在山区,自行车上山坡要推上去,下坡不用蹬,跑得飞快,普通自行车不能用,只有青岛产的一种倒轮闸的“大金鹿”可用,这种车的飞轮是死的,人骑在车上,下坡用脚反使劲,就可以起到刹车的作用。
    在这之前,宝小的哥嫂正为一件事犯愁哩,他嫂的弟弟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因为穷说不上老婆,好不容易人家给介绍一个,要财礼又没有钱,眼下又要吹。哥嫂一商量,把新车送过去,婚事就沾啦!
    宝小放学一溜烟跑回了家,他想把哥的车推出去练练。不见了车,哥支支吾吾地告诉了他,嫂子推走了,给她弟弟当了彩礼。宝小脸憋得通红,委屈地哭了。
    宝小挖到了财宝的消息,还快传开了。他嫂子弟弟的对象收到自行车,又提出盖新房,而且计算好了,只需要一根金条。打好如意算盘的弟弟,带着对象找上门来。
    宝小虽不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嫂子对自己多年的冷漠态度,也不能不在心灵上划下很深的伤痕。前两天嫂子把哥的自行车推走了,今天又上门要金条,本来就是一根筋的他犯起了恨,愣是把嫂子的弟弟的对象轰出了门。他哥没见过宝小这么混过,使自己在亲戚面前丢尽了面子,火气也上来了。从没打过宝小的他,狠揍了宝小一顿,逼着他拿出金条来,宝小一口咬定没有,他哥又是一通狠揍。宝小被打得真不轻,几天上不了学。
    早在银行女职员带宝小买鞋、照相的时候,这个憨憨的小孩卖金条的异常情况就反映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经过摸底,确定宝小的家庭不会有金条。通过村里老人的反映和到战壕现场查看挖的坑深浅大小分析,断定宝小挖出的是一个大号的将军罐。如果事情真像大家分析的那样,解放初期分浮财和红卫兵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的财宝应该说是有了下落。派出所的同志准备做宝小的工作,向他讲解地下无主财产归国家所有的道理,动员宝小把财宝献给国家,并说国家会根据财宝的价值对他进行奖励。可是这时他哥把宝小打得不能上学了。从此以后,不管派出所的同志,还是老师如何动员相劝,宝小这个一根筋的孩子,就是不说挖到了财宝,也不说藏在了哪里。昔阳到处都是沟沟和山梁,把一个坛子藏起来就别想找出来,孩子怕受刺激,又不能死逼他。于是经上级研究决定,把宝小转成城镇户口,由当地政府负责他上小学和中学的费用,中学毕业后,满足他参军的愿望。在此期间,他哥不许再逼他要金条,周围的人也不许提及此事。待他长大成人懂得了国家的法律,明白了国家对他的爱护时,他自然会把财宝献给国家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宝小一定参了军,他挖出的财宝也一定献给了国家。
   
    西寨公社
   
    七四年的秋天,两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从县城边的玉茭地里钻出来,拦住一个行人:“老乡,日本人走了吗?”日本投降近三十年了,他们居然不知,这真像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的人物。他们从何处来?西寨。西寨地处太行山深处,山高林密,有大片的原始森林,那两位对世间巨变不知晓的老汉,就是当年日寇侵华时,避战乱全家逃进原始森林的。
    我的朋友张善文,家在西寨公社。一次,我两天没有见善文,一问,说他感冒发烧,回西寨休养去了。我当时很不解:西寨公社从县城要搭乘拉煤的拖拉机,走上两个多小时,缺医少药。有病怎能往远离医院的地方跑?善文的回答给我解开了疑团,由于西寨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空气非常好,氧含量和负氧离子含量远远高于其它地区,那里的人,一生从不知道什么叫感冒,人在深山清淡寡欲,个个长寿。森林常有豹子、野猪出没,善文家的山坡上常见的鸡有石鸡,石鸡的样子很像鹌鹑,毛色灰白相间,一群群的,躲在石头堆中,你就是离它二尺远也很难发现。最美的是雉鸡,长长的羽毛是戏剧中元帅头上不可或缺的装饰。间有山泉瀑布,景色宜人。这引起我的兴趣,约定好一起去一次,好好地欣赏一下山林美景。如果手气好还会逮着一两只石鸡,可惜一场山雨冲毁了道路,未能成行。善文给我讲了一些西寨的轶事,总算是一种补偿。
    在西寨的山间草丛中,常有牛羊被毒蛇咬伤,有时甚至咬伤人的事发生。一位蛇医对付蛇咬有绝招儿,祖传的秘方。被蛇咬的牛、羊和人,吃了他的药面面,再让他念上几句咒语,就再不会有生命危险,静养几天慢慢就好了。治疗毒蛇咬伤根本的办法是祖传的蛇药,念咒只不过是让患者和家属产生一种神秘感和敬畏心情,多给一些诊费罢了。当地一些老人把这种本事越说越玄:有人说他的能耐可沾啦,只要往被咬的地方抹一点唾沫,病就好了;有人说牛羊被咬只要告诉他谁家的牛羊,在哪个方位,他念念咒,牛羊就没事了;有的传得更邪乎:人要是被毒蛇咬了,只要告诉他患者的姓名、生辰八字,他念念咒,患者就没事啦。这本来是乡亲们显摆本乡人能耐的一种讹传而已,却传到了新上任的西寨公社书记老郭耳里。文革期间,新官上任首先要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根弦,而西寨已有的四类分子早就被革命群众“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成了不敢乱说乱动的“死老虎”。抓不着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能产生威慑力量,指挥起来就不顺手,蛇医的事情正是新任公社书记老郭树立威信的好材料,眼前就存在着封建势力宣传迷信的“活生生的事例”,马上组织力量对蛇医展开大批判,一定要把他“批倒批臭”。一时间人心慌慌,蛇医也成了过街老鼠,躲在家里,唯恐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大抓阶级斗争,取得了人人敬畏的这位新书记的效果。不巧,这位新上任就能把人管得笔管条直的书记老郭,却管不了毒蛇。在走山路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腿,眼看着腿越来越肿,公社唯一一辆吉普车又到了县城办事去了,连拉煤的拖拉机都没有。要是组织人员往县城里抬,恐怕抬不到县医院,人就顶不住了。下边的人只得大着胆子跟他商量请蛇医,到了这个份子上老郭也只好闭上眼点点头。
    蛇医请来了,给他吃了药面面,临走时嘱咐两天内不要见女人。公社的人把老郭安排到里院办公室养病,派两个人轮流在门口值班,不让女人进屋。一个在当地外号叫“惹不起”的女人,跟家人打架跑到公社,非要找新来的书记评理,见不让他进屋,在屋外大声嚷嚷,说书记带头搞迷信,刚上任的老郭怕被人抓着政治小辫,只得叫她进来。“惹不起”走后,已经消肿的腿又肿了起来,没法子,只得又把蛇医请来吃药面面。不让女人进屋可能是女性的体味与蛇药产生反应,使蛇药失效。
    从此,老郭再也不提批判蛇医的事了,大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流产了,这新官的头一把火就烧砸了,据说不久他主动要求调走了。
   
    玉 莲 妮
   
    在昔阳工作那几年,我常常往返北京-昔阳这两地之间。回北京主要是采购、协作机床一些专用零件。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帮助昔阳的朋友们购买“的卡”布和挂面。“的卡”布比较挺括,做上一件中山服的上衣穿在身上,这在当时的昔阳已经是最时髦的服装了;挂面主要是小孩和老人有个灾儿、有个病煮上一点儿开开胃,有条件的再卧上一个鸡蛋,那是最上等的病号饭了。
    在当时买“的卡”布要“工业券”,回到北京要向厂里的同事一点一点地凑,每次凑十来张买三、四米。买挂面更麻烦,要从昔阳带回全国通用粮票,再按比例换成北京粮票和面票,才可用面票买挂面。我又要回北京了,下了班毛有善请我到他家吃了顿北京的稀罕饭--乔面卷。晚上从有善家里回来,几盏瓦数很小的街灯,使小小的山城显得昏暗,秋风瑟瑟,倍感寒意。
    进了屋,侉孩儿这个小鬼头正等着我。侉孩儿看上去有十五六岁,长得透着机灵,北京人常把这种孩子称为“机灵鬼儿、透高贲儿”。我们是半师半友,我给他讲一些机械常识,他教我说昔阳话,每当我说昔阳话带出了怪腔时,他总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很有感染力。“小张师傅,过几天要回北京了吧,你忘了,你不是说要到俺家去吗?”说心里话我真发怵,他家离县城四十多里,在太行山的深处,不通汽车,见我有些犹豫,侉孩儿忙说:“俺知道你怕爬山,这是俺娘传话叫你去,俺娘说要托付你事哩!”听说他娘要托我办事,再远的路我也得去。侉孩儿像个小大人儿似的胸有成竹地说:“我早想好啦,借厂里一辆自行车,上坡咱们推着,下坡咱们骑上,飞的一样能冲到对面的半山坡,可行哩!”我特别爱逗他,用他教我的昔阳话一拍大腿地说了句“沾啦”!
    星期日早晨,我们上路了,深秋的山路没有一个行人,两边黄土坡上不时露出几个半人多高的小窑洞;上坡梯田堆放着一堆一堆只有三尺多长的玉茭秆(玉米杆),稀荒的秃山连绵不尽,一两条被人踩得发亮的小山道蜿蜿蜒蜒地通向天边。远处,尖削的太行山呲着獠牙,铁青着脸,冷冷地望着脚下这片千百年来被大自然遗忘了的土地。
    我们俩连推带骑的走了两个多钟头,我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一座灰黑的大山挡在眼前,山角下堆着几堆炸开的碎石块,两个圆锥形烧白灰的窑,中间冒着白烟。路边有十几户人家儿。再往前走,自行车派不上用场了,侉孩儿把自行车存在他认识的一家的院里,顺着羊肠小道向山上爬去。侉孩儿越爬越有精神,话也越多:
    “小张师傅,你看!”他指着远处半山腰一块巨石,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样子。
    “看见甚啦?”
    那是一块巨大陡直的山峰,像是神工鬼斧造化的巨大石碑。
    “俺们村就在山峰上面,看不见路吧?俺娘说当年八路军在村里养伤,日本人都没找到他们。”
    我肃然起敬:“你们村叫什么名字?”
    “石碑寨!”
    “好,好一个贴切的村名!”
    顺着骑驱的山路爬了八里,终于爬上了大石碑的顶上,一块小平原展现在眼前,使人顿觉豁然开朗,十几户人家依山就势掩在树中。我跟着侉孩儿进了小村,村前一棵合抱古槐,枝干苍劲,干枯的树干下吊着一口铁钟,两个头系毛巾的老汉汉绽开核桃皮一样的笑脸。侉孩儿忙着给我们作了介绍,老人催促道:“快去吧,玉莲妮来张望两次哩。”
    石头围墙的小院,石头砌的小房,一垛干草散出甜丝丝的清香,两只小黑山羊头也不抬地吃着干草,小院整洁宁静。侉孩儿的娘把我迎进屋里,炕上放着一张小炕桌,靠山墙是一个旧条桌,墙角并排放着两个大坛子,只有墙上的两张农业学大寨的奖状显示了时代的进程。大娘不太懂我的话,应酬了几句,叫了声:“玉莲呢?”就出去了。
    一个二十岁左右灵秀端庄的姑娘微垂着头,拎着一个长茶壶走了进来,稍稍蹙着的细眉一舒,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侉孩儿道:“小张师傅,这是俺二姐,你就叫她玉莲吧。”
    玉莲妮拿着两个擦得很干净的玻璃杯,倒上茶,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笑了笑:“小张师傅,你吃茶。”
    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我的心不禁一颤,脑子里飞快地转出许多词汇--修眉秀目、眉如春山、目如秋水……可是无论是多么美好的词汇都无法对眼前这个姑娘,进行准确的描绘,我在心里摇摇头,这种楚楚动人和纯朴自然融为一体的女孩子只有在东方、在中国、在太行山的深处才能塑造出来。
    玉莲妮又端出一小盘花生:“小张师傅,你吃花生。”
    “哦--哦……”我拢回思路,赶忙抓了一把吃起来。侉孩儿把他二姐让到炕桌旁,坐在我对面,自己搬一个小凳,坐在条桌旁,调皮的看着玉莲妮:“小张师傅,俺二姐说你们北京话可能哩”。
    “别瞎说。”玉莲妮慎怪地对侉孩儿摆摆手,轻轻摇了摇头:“可不沾,吃本地粮草哪能讲南腔北调呢”。
    “那有什么不沾,我还跟侉孩儿学咱们昔阳话哪”。
    “唉呀!俺们这儿的话可硬哩,还是北京话好听--侉孩儿说你过几天要回北京了,是吗?”
    我点点头:“快了,听说大娘要当面托我点事儿,所以就来啦,买什么、带什么尽管说”。
    “买啥呀,啥也不买。”玉莲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俺娘叫俺想跟上小张师傅到北京去看病。”
    我注视着她那玉雕般的面孔,才觉得确实有些苍白,便奇怪地问:“为什么非要到北京看病呢?”
    玉莲妮说明了原因:两个月前,北京301医院赴昔阳医疗小分队来到县城义诊一星期,家里听到消息,带着玉莲妮赶往县城,没想到刚下了山便下起了暴雨,雨过后山洪下来了,山沟沟里平时踏着石头两步就能迈过的小溪涨到一人深。不要说一人深的水,就是一尺多深,也无人敢过。篮球大小的石头旦旦乱滚,人要是砸倒下,在激流洪水中拉都拉不上来。等到山洪平息,医疗队已经走了。后来娘托了人,跟301医院的医生联系好了,可以直接到北京看病,由医院想办法安排吃住。
    我久在昔阳,知道301医院对昔阳人很照顾。大娘在外边干着家务活,听到这里也进了屋,给我抓了把花生,我赶紧站起让老人也坐在炕上:“他小线师傅,这死妮子可不听话哩,她非要出工,挣路费,年底分红有了车钱再去,上次侉孩儿回来说起小张师傅要回北京,我托人请你来,让玉莲妮相跟着你,把她送到301医院,帮助照应一下,行吗?”
    大娘的重托我满口答应,说实在的,这点事儿,比我拿着全国通用粮票,换面票再买挂面给朋友们带回去容易多啦。我问道:“玉莲妮得的是什么病呀?”
    侉孩儿接过来说:“俺二姐这病有几年了,她早晨起得猛一点大脑就发昏,犯得厉害的时候,蹲下去不敢站起来,眼黑得很,俺娘不叫她出工,她偏要出工……”
    听到这里,我按桌子差点跳起来,大声地说;“这算是什么病呀,我就能治。”
    我在单位的办公室挨着医务室,文革初的那几年乱得厉害,技术科没什么事,就到医务室学新针疗法,时间长了也能充个半拉子医生。
    我就对侉孩儿和玉莲妮说:“这是低血糖的症状,根本算不了什么大病,我能手到病除。”
    玉莲妮修长眉目一下子舒展了,明亮的眸子闪着惊喜:“那俺吃甚药啊?”
    我喜欢开玩笑的毛病又犯了,装出一副医生的样子说:“嗯--我给你开个方子吧,买二斤白糖,每天早晨冲上一杯,中午吃个鸡蛋,十天见效……”玉莲妮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像弯弯的月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小张师傅,你真能洋像,这算什么药方儿呀?笑死俺啦,俺不成了资产阶级小姐啦!”
    我也笑了,然而这笑却带着苦味。
    我注意到,玉莲妮只是礼貌地在小盘里挑出两三个花生梢子慢慢地剥开,放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吃着。北京人的那种轻狂使我说话带出了居高临下的口气,边吃着花生边对她道:“恕我直言,你的病就是缺少营养造成的,对于吃不能太小气,比如花生就应当多吃些”。
    玉莲妮咬了一下下嘴唇,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姐弟俩都默默地坐着,就想找个话题岔一岔:“你们今年分了多少花生呀?”
    玉莲妮迟疑了一会答道:“俺们这儿不太产花生,没分多少。”
    我又看着侉孩儿:“分了多少斤呀?”
    侉孩儿望着姐姐,那表情就像被挤在角落里的小动物,低着头:“就分这一点儿,俺姐全给炒了。”
    嗡!我的头像炸开了一样,咽到半截的花生如同锯末一般噎在嗓子里,我没勇气看侉孩儿,更不敢看玉莲妮,我真该死!全家人一年分的花生,就这样让我大模大样地给吃了一多半,而我居然教训人家不要小气!我赶忙溜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总算没让懊悔的泪水流下来。我用模糊的眼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多么好的山里人呀,多么好的姑娘!
    “小张师傅,春天再来吧,俺们这儿可美哩!”声音像从天上飘来的,“外边凉哩,屋内坐吧。”我像被霜打了似的,矮了下去,北京人那种优越感溜得无影无踪。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刚和玉莲妮进屋,大娘却赶上来和我诉说起来:“他张师傅,你说得对哩,这死妮子,唉!一年到头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每到星期六就一天不吃东西,逼我把她省下来的小米捧出来,十几年了谁也劝不了她……”
    老人的眼圈红了,用袖子擦了擦老眼:“整攒了七坛哩,他张师傅,你的话她听,你说说她。”
    玉莲妮,她攒那么多小米干什么呢?
    1960年的冬天,寒风来得分外早,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被狂暴的寒风抽打着,颤抖着。天灾人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饥饿折磨着每个人,死神守在每户人家的大门,十几个老人相继被它无情地拉走了,拉到村南的荒山坡上。活着的人们那菜色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忘掉了希望。全村听不到一点人声,只有不知时务的孩子饿得干嚎。
    从刚入冬,奶奶为了小玉莲和她姐姐天天到山坡捡树叶,舍不得吃一粒粮食,腿和脚肿得一按就是一个青坑坑。可恨的大风也与人作对,把往年满山坡的树叶吹得一干二净,老人绝望了,再也起不来炕。眼看老人就要走了,玉莲娘慌了,走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让老人吃上一顿饱饭,赶忙做了一碗净面的洒洒。小屋里弥漫着粮食的香味,玉莲和姐姐馋的围着锅台转,奶奶吩咐给两个孙女多盛点,自己只要了少半碗。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把吃了两口的碗推到一边,说是留着晚上压咳嗽。临睡前老人把两个宝贝孙女叫到跟前,从破棉袄里摸索出两张一块钱一张的旧票子,给了小玉莲和姐姐一人一张,用枯树枝般的手抚摸着小玉莲干瘦的小脸:“二妮妮,懂事,别跟你娘老嚷饿,馋啦拿上奶奶给的钱,相跟姐姐买两块高级糖……”老人喘着气,自言自语地祈祷着:“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可千万别把俺两孙女饿出个好歹来啊!”老人挣扎着,让两个孙女一边一个靠在自己身边,又偷偷地把留下的洒洒给两个孩子分了。小玉莲流着口水,依在奶奶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奶奶满布辛酸的老脸露出了一丝苦笑:“宝贝,慢慢吃,瞧给俺二妮馋的,瞧给俺二妮馋的……”待娘发现时,孩子们已经吃完了,娘流下了泪:“这死妮子!真不懂事,非让你奶奶饿着走……”
    一阵哭声把小玉莲惊醒了,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深陷在眼窝里的老眼不情愿地半睁着,默默地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两个宝贝孙女。小玉莲发疯般的撕着自己的小嘴:“奶奶,俺再也不馋啦!俺再也不馋啦!是俺把你给饿死啦!……”娘好不容易把小玉莲从奶奶身边抱开,留在老人眼角的泪珠晃动了几下,仿佛在轻轻地摇着头:“傻妮妮,奶奶咋能怪你呀……”
    奶奶就要下葬了,玉莲把奶奶临终给的一块钱和自己攒的三毛四分钱塞到奶奶的衣兜里,那是给奶奶路上买东西吃的,奶奶从此到哪里去,玉莲想不出来,她只看见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埋进冰冷的黄土里,玉莲妮记下了这一天:星期六。
    春天终于到了,死神狞笑着从这个小山村带走了十八位老人,顺手又带走了一片被剥得溜光的树林。
    小山村苏醒了,山里人熬过来了,玉莲妮变了。从此每到星期六,玉莲妮不管家吃啥,总是一天不吃,让娘给她换成小米,自己存起来。娘疼她,怜她,哭着劝,打着劝,逼急了,她含着泪问一声:“你们这是做甚呀,都忘啦……”然后跑到奶奶那长满荒草的坟前,坐到很晚很晚。
    十三年过去了,小米攒了七坛子,玉莲妮却落下了头晕的病根。
    听到这里,我震惊了,茫然了。我磕磕巴巴地安慰劝说着玉莲妮,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玉莲妮靠着条桌,站在地上,礼貌地点着头。眼睛却透过我望着远处太行山冷峻的山峰,望着南山坡上长满荒草的孤坟。
    在这里,有我没有体验过的苦难历程。玉莲妮不是我苍白的劝说所能改变的,石碑寨的一天,像刀子一样刻进了我的脑海,无法磨灭,一种无法言表的情绪折磨着我。玉莲妮那微蹙的修眉、圣女般沉思的面孔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此后,我每次从北京到昔阳总要给大娘和玉莲带上一点白糖和挂面,但由于忙于机床的最后组装、调试,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不敢忘记石碑寨的一家人:善良的大娘、调皮的侉孩儿和圣女玉莲姑娘。不管是报纸还是电视,我从不放过有关昔阳的报道,我为山里的孩子们吃上牛奶、鸡蛋而欣喜;为不少人家用上了电视、洗衣机、冰箱而兴奋;为走过了那么多弯路,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的昔阳父老乡亲,最终找到了从活下去到奔向美好生活之路感到宽慰。玉莲姑娘,在那个年代我没能,也无法说服你,而今,你再也不用不吃饭去攒小米,你该信了吧!
    二十多年过去了,由于种种原因我始终没有再去过昔阳,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我的朋友们!山西电视台有一台节目“人说山西好风光”最近专题介绍了昔阳,在电视里看到昔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再一次流下了热泪,那是欣慰的热泪。

相关信息
网友评论                >>> 发表您的评论
没有评论信息

  友情连接 关于人人 加盟人人 联系人人 人人广告 人人招聘 人人导航 人人未来  

人人文学网
网址:http://www.cnrr.cn 电子邮箱:253581255@qq.com
总部电话:010-51656981 QQ:253581255
版权所有: 华夏网·中国人人网

人人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