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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中不足


来源:中国作协   作者:刘心武   时间:2006-7-13   阅读922次

      各位看官,这里三个故事看似各不相联,但合起来却相辅相成,恰好成为一篇小说,并集中表现了一个主题,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2006年初夏应邀到美国讲《红楼梦》,回来写成三个故事奉献给大家。《石头记》甲戌本“楔子”里有这样的话:“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请注意:曹雪芹故意把“多磨”写成了“多魔”。第五回里那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大家更不会忘记。这三个“冰糖葫芦”般的故事如此命名恰切否?请大家读完评说。
      
      第一个故事
      他一再叮嘱我,到了纽约,一定要当面问她,还记不记得挪开暖瓶的那回事。
      他和她,三十几年前,和我,同在工厂一个车间。他们是正式工人,我是教师,下放劳动。我比他们大10岁,但很合得来。我跟他学镟工活儿,叫他师傅。她是统计员,那时梳着俩抓鬏,走过来跑过去,扎着红头绳的大抓鬏前后晃荡,使人联想起硕大的蝴蝶。
      工间休息的时候,在那间更衣室当中,大家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大案子,说说笑笑,用大搪瓷缸子,大口喝水。大案子上,常放着几只大暖瓶,是最粗糙的那种,铁皮条编的露着瓶胆的外壳,漆成浅蓝色。
      我当然还记得那张大桌案,甚至记得那是因为工会会议室里买来了新桌案,才把那旧的淘汰到车间更衣室来的。也记得那种胖高的暖瓶,北京人又叫做暖壶,也就是热水瓶,这种东西在中国现在也越来越不时兴了,现在多半是喝饮水机上不断更换的桶装水。在外国,特别是西方社会,暖瓶,甚至开水,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概念,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如果不喝咖啡,那在家就喝自来水,在餐馆则喝大杯的冰水。
      他在我面前回味过很多次,就是挪开暖瓶的那件事。他非常喜欢她,休息时,却不敢坐在她近旁。她总大大方方地坐在案子一端,他呢,那天选择了一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就是案子的另一端。那天大家究竟议论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他话多,正当他高谈阔论,她忽然大声说:“哎,把暖瓶挪开!”我坐在案子一侧,离暖瓶比较近,就把一只暖瓶挪了挪,他还在议论,她就更大声地对我说:“劳驾,把那个暖瓶也挪开!”我就把两只暖瓶都挪到一边地下去了。这些细节,经他提醒,我都还想得起来。
      她要求挪开暖瓶,是因为暖瓶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不能看清楚大发高论的他。挪开了暖瓶,她就睁圆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口若悬河的他,两个抓鬏静止不动,仿佛一对敛翅的春燕。
      “她非要把我看清楚,你说这是不是别有意味?”
      他问我多次。我的回答永远是肯定。
      后来社会发生了很大的转折、很大的变化。我们的人生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转折、很大的变化。我成了所谓的作家。她1978年考取大学,1983年赴美留学,1990年获得博士学位,现在是美国一所州立大学的终身教授。
      他下岗后做过很多种事,现在比较稳定,是一家大公司的仓库管理员。那家工厂早已消失,原址成为一个华丽的专供“成功人士”享受的商品楼盘,底层是商场,商场附设星巴克咖啡厅,我和他正是在那里会面的。他知道我要去美国讲演,打电话说要见我,托我个事。我就约他到星巴克,他喝不惯咖啡,甚至闻不惯那里头的气息,他说完他的心事嘱咐,就离开了。
      我已经年逾花甲,他和她也各自都早已结婚有了子女,我们应该都不算浪漫人士,但他却还是希望我能在美国见到她,并私下里问她,还记不记得挪开暖瓶的事情?那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们生命的那个时段,她喜欢他,以至他说话时,她不能容忍任何障眼的东西,她不但要倾听他,还要注视他。他只希望她在我面前表示,她还记得,确实,她那时候喜欢过他,然后,我回国把她的回应告诉他,他就满足了。
      我把他的嘱托,视为一个神圣的使命。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说,完成好这个使命,不亚于要把我那演讲的任务达到圆满。
      人的一生有许多美好的瞬间。使这些瞬间定格,使其不褪色,可以永远滋润我们那颗在人生长途跋涉中越磨越粗砺的心。
      我演讲那天,她没有来。当地文化圈的人士聚餐欢迎我,她也没露面。我给她打去几次电话,都是英语录音让留言,但我留了言也没有回应。
      直到回国前一晚,再拨她家电话,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没有变。她很高兴。说他们全家到欧洲旅游,昨天才回来。她说看到报道,祝贺我演讲成功。我就引导她回忆当年,提到好几个那时工厂里的师傅,其中有他,她热情地问:“都好吗?你们都还保持着联系吗?”我就先普遍报道一下那些人的近况,然后特别提到他,提到他那时如何喜欢高谈阔论,那时候我们给他取的外号是“博士”……我都提到那张旧桌案了,她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还发出熟悉的笑声,但就在这关口,发生了一个情况,就是她先道了声“sor鄄ry”,然后分明对她那个房间里另外一个人,估计是她的女儿,大声地说:“朱迪,你把那个花瓶挪开,我看不到微波炉了……”虽然她马上又接着跟我通话,但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我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跟她结束通话的。回国很多天了。我没主动给他去电话。他也还没有来电话。如果他来电话问我,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第二个故事
      19年前,我在美国参加了若翠的婚礼,是在她夫君的牧场,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牧师在他们那栋雪白的住宅回廊外为他们举行仪式,众宾客围贺后,婚宴就在露天排开,长长的餐桌两边,就用许多收割后压榨紧凑切割整齐的牧草垛当长凳,坐上去非常舒适,而且,还散发出特殊的清香……
      16年前,我在北京接到若翠的电话,她说跟夫君一起来北京。下榻王府饭店,没时间跟我见面了,问我可好?我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状况,顺便问起当年跟她一起去美国的几个熟人,她说,哎,那几位呀,还只是在华人圈子里混,她说她现在几乎不跟华人接触,交往的都是跟他夫君相关的白人,她说他们从不去唐人街,她现在习惯了看英文报刊英文电视,在派对里,那些白人用英文俚语表达的幽默感,她已经可以共鸣。我就问了她一个俗气的问题:你们有孩子了吗?她并不见外,说明年会落生,他们会让那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健康成长。
      9年前,我第二次去美国,妻子晓歌跟我一起去的,若翠在牧场接待了我们三天。她夫君去欧洲了,就她和她的女儿翠茜在家。翠茜那时已经7岁,上小学了,每天她开车送接,我们接触不多,但离开她家后,私下里不禁感叹:这孩子怎么那么傲气?对我和晓歌,爱搭不理的,若翠说翠茜能说简单的中国普通话,她爸爸一再强调,孩子今后还是能掌握英、中双语为好,但无论若翠怎么动员翠茜跟我们说中国话,翠茜就连“你好”两个字也不说,但她跟她妈妈,却总在叽里咕噜地说英文。
      3年前,若翠来北京料理她父亲的丧事,我们在家里招待了她一次。我们劝她节哀。她说母亲在她出国前就过世了,想起来很伤感。父亲以八十多岁高寿睡眠中离世,按中国传统说法,是白喜事。她夫君和女儿为什么没一起来奔丧,我们没问,她倒主动说了出来。夫君正所谓“商人重利轻离别”,原来他不仅有从祖上继承来的很大的牧场,也还涉及多种商业投资,总在飞来飞去地忙他的生意。翠茜么,她叹了口气,说已经进入了反叛期。有一天,她独自在家,忽然来了快递。是翠茜从网上订购的一件恤衫。她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那恤衫上用英文印着:“我要杀死母亲!”我和晓歌听了大惑不解,若翠说美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卖那样的“文化衫”非法,人家就可以在网上兜售,购买者可以选择内心想杀死的任何一个人来要求印制。我们就奇怪,你对女儿那么好,她怎么会内心里那么痛恨你呢?若翠忍不住落下眼泪,她说,那是因为,有一个问题她永世无法为翠茜解决,那就是,翠茜一直上的是高尚社区的学校,那里的学生里没有亚裔孩子,绝大多数是白人孩子,剩下有些黑人孩子,开始,翠茜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都是美国孩子嘛,但渐渐地,她就从别人眼睛里发现,她的皮肤、眼睛、鼻子……跟那些美国孩子差距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就越来越自觉地去发现,她还有哪些永远不可能跟同学们取平的特征,而这些特征,都不是来自父亲,而是来自母亲!为此,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母亲……
      今年,2006年去美国,若翠来听了我讲《红楼梦》,后来,我们在曼哈顿上城一家咖啡馆聚谈,她先到,谈了一阵后,她夫君也来了。她夫君粗通中文,但跟我沟通,还得赖她翻译。她夫君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帮助他们的翠茜“认识中国”。她把那意思跟我更具体地展开。她说她原来那种“既然到了美国就要彻底进入白人圈”的想法大错,对她自己造成的损失且不论,对翠茜那是毁灭性的选择。翠茜现在的心理危机,实质上是一个身份认同问题。现在她决心促成翠茜利用假期到中国留学,学中文,了解中国,从血缘上、文化上认同中国。她说翠茜学校前些天举行了一场“喊叫大赛”,参赛的学生要当众高喊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句话。翠茜参赛那天他们两口子都去了,事先他们也不知道女儿究竟会喊出什么。翠茜那天拼足全身力气喊出的一句话是:“我是美国女孩!”
      回北京的那天,在纽瓦克机场,我惊讶地发现,若翠和她夫君,还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居然也来给我送行,那姑娘当然是翠茜。若翠告诉我,翠茜在“喊叫大赛”中得了冠军。赛后不少同学找她谈心,说这才知道她内心里有那样的压抑感,也才知道他们有意无意中伤害过她,表示从今往后大家要更多地沟通。可是,翠茜却拒绝领取奖杯。她自己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现在,我问我,那是,谁在喊?那个人,她是谁?”她没表达尽的意思,我已经了然。
      翠茜将在暑假来北京短期留学。我和晓歌会尽力帮助她。
      
      第三个故事
      大秦是那种年过花甲,依然可称为师奶杀手的成功男人。那天在新泽西州他家,举行欢迎我访美的派对,我觉得不少“西施”其实是冲着他来的,不仅单身的见了他就露骨地表达爱慕,就是跟先生一起来的,有的也是明摆着对他欣赏不已。那晚许多女宾简直完全忘了我才应该是派对的焦点,完全围着他说笑打趣,他呢,神采焕发,妙语连珠,肢体语言十分生动,不要说女宾们绝倒,就是我们男客,也不得不承认他学识丰富、幽默风趣、风度迷人。
      热闹到接近午夜,大家才陆续告别离去。梅兄开车载我回纽约。在纽约期间我一直住梅兄家。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话不谈。路上我就发感慨,说大秦对于他那个圈子里的女性来说,可谓“大众情人”,他真不该结婚。梅兄说,他结婚三十多年了,男大当婚,结婚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是圈子里好多人,包括男的也包括女的,私下常叹息的———他那婚姻竟然一直持续到现在,他好像把吸引诸多女性让她们欣赏只当成一种登台表演般的乐趣,而严格地跟娶妻生子过日子区别开来。我笑说,哎呀,你看,才离开他家没一会儿工夫,秦太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儿,我竟已经想不起来了!倒是那几位女宾,音容笑貌还宛在眼前,恐怕回到中国也难忘怀!
      我继续发议论:俗话说“家有丑妻是一宝”,如果大秦那么个美男子娶了个丑妻,大家可能反而会觉得必有其道理,现在令人纳闷的是,秦太不美不丑,是十足的平庸,你看在派对上,她似有若无,虽然不时地给大家递送饮料、小点,众人也不时地跟她道声谢笑一笑,何尝有人特别地去跟她攀谈?
      梅先生说,你是主客,你也太不厚道,别人忽略她倒也罢了,你怎么也不去主动跟她聊聊?我说你批评得对,但也无法补救了。梅先生说,其实大家也只不过是偶尔在派对上见见,谁真正了解谁呢?大秦夫妇婚姻那么巩固,一定有其内在的道理,只是我们不得而知罢了。
      那晚回到梅兄家已经是后半夜了。进入客房,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了。糟糕,久久地失眠。于是乎对自己说,想些乏味的事吧,努力想一些本来用不着去想的事,好比从1数到1000,据说是自我催眠的最佳方案。就努力地去回想头晚派对,怎么跟秦太见的头一面,大秦是怎么把她介绍给我的?好像用了“拙荆”那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她眉眼究竟如何?……递给我西柚汁以前,问我要不要加冰块?……往大茶几上放一只大瓷盘,里头是她亲手制作的多味小吃,全插着牙签……对了,有个小插曲,就是我从裤兜里掏手帕时,把一粒胶囊掉到地毯上了,我还哎呀了一声,当时大秦就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算了算了,把那粒胶囊拈起来,搁进水晶烟缸里———那烟缸只是个摆设,大家都进入了后现代文明,没人在屋里抽烟———也还有其他人问我:那是什么?我就说是救命的东西,但是这粒弄脏了,不要了……这是些什么值得记忆的细节啊!打个呵欠,我昏昏入睡了。
      第二天我遭遇不幸。一起床就觉得不对头。必须吃带来的胶囊。去旅行箱里取,呀,捶下自己脑袋———我把整个小药匣,忘记在休斯敦朋友家了!没错,我在那边玩完了,回纽约的时候,整理东西,忘记把它装回箱子里了!我记得是把那小药匣搁在朋友家客房的书架上了!那里面最重要的就是那种胶囊,我那毛病发作时,必得吞那胶囊救急!昨晚我裤袋里怎么会掉出一粒……那是从休斯敦往圣安东尼奥游览时,我怕犯病,特意用干净手帕裹上了一粒……我怎么就那么马虎呢?为什么用那么笨的办法带药?又为什么不另准备一方打喷嚏时好使用的手帕?……梅兄招呼我到厨房去吃早点,我只好瞒着他,我这种短期访问者,怎么敢到美国医院去看病?也不敢到药店乱买药,那种胶囊是国产的,美国目前也买不到……本来上午梅兄要陪我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我就说实在太疲乏,而且梅兄也应该顾及他那公司的生意,岂能总是为陪我玩而耽搁他的正事?梅兄就让我在他家休息,开车去他公司忙他的生意去了。
      我一个人在梅兄的宅子里,越来越不适,越来越恐怖,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家里好,而一粒国产的胶囊,于我是多么珍贵!他家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都没去接,因为那应该全是找他的,很可能对方还说的英文。但是,熬到中午时分,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快递公司送东西来了,我代签了字,留下那东西,搁到茶几上。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情况下,梅兄回家来了。他说给家里拨过电话,我竟不接,怕我出大问题了。我告诉他有快递,他拆开那个封套,里面有封信,还有个小纸匣,他看完那信就惊呼一声,然后把信递给我。原来是秦太写的:“梅兄速转刘兄:我想刘兄在客途中,也许所带来的每一粒药都是重要的,所以,我找出家中的空心胶囊,细心地把昨天他不慎掉到地毯上的那粒胶囊里面的药粉转移了,一早就让快递公司给递过去。希望对刘兄有用。祝刘兄旅途愉快!”
      药到病除。我给秦太打电话致谢,她语气平淡地应对了几句。在离开美国之前,我再没和梅兄议论过大秦的婚姻。 (羊城晚报2006-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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